《顔元集》，清顔元著。王星贤、张芥尘、郭徵点校，中华书局一九八七年版。此外，顔元著作还有光绪五年（一八七九）《几辅丛书》版和一九二三年四存学会《顔李丛书》版。

　　顔元（一六三五——一七〇四），字易直，又字浑然，号习斋，河北保定博野县人。其父曾被蠡县一朱姓小官吏收爲养子，顔元因曾姓朱。四岁时其父随清兵至关东，十二岁时其母改嫁，在艰苦的条件下，他耕田灌园，劳苦淬砺，二十四岁开馆教学，从此边授徒边躬耕达四十多年。其学初崇陆王，继信程朱，至三十四岁终悟思不如学，学必以习，因改其斋名爲习斋。著《存性》、《存学》等抨击程朱，倡实学实行，率弟子分习礼乐射御书数，以「挽天下之士气，而复孔门之旧」（《存学编》卷一）。中年及门日衆，乃定教条，除人伦外，教以艺学。花甲之年到肥乡主持漳南书院，设文事、武备、经史、艺能等科，将水学、火学、地理、兵法、技击等列入教学科目，力求以此通日用之实务。后因书院被大水淹没，乃辞归。顔元与其弟子李塨创立了讲求实学的顔李学派。生平资料见《清史稿》卷四八〇和《顔元集》下册李塨、王源所订年谱。

　　《顔元集》是顔元著作的彙编，主要有《存性编》、《存学编》、《存治编》、《存人编》、《四书正误》、《习斋记馀》、《记馀遗言》等，还有其门人爲录的《顔习斋先生辟异录》、《顔习斋先生言行录》等。

　　顔元的教育思想以习行、实用爲特徵，其思想是建立在对程朱的批判的基础上的。书中以大量篇幅指出，以静坐读书、居敬穷理爲主的程朱理学教育误国误人： 一味静坐读书，使人脱离实践，行与学离，学与政离，「久必至压事，必至废事，遇事即茫茫然，贤豪且不免，况常人乎！」（《习斋年谱》卷下）「读书愈多愈惑，审事机愈无识，办经济愈无力，试历宋明已事，可爲痛哭！」（《朱子语类评》）结果使国家无真才可用：「至于靖康之际，户比肩摩皆主敬习静之人，而朝陛疆场无片筹寸绩之士。」（《存学编》卷一）静坐读书还使士习日坏：「究之使五百年中，平常人皆读讲《集注》，揣摩八股，走富贵利达之场；高旷人皆高谈静敬，著书集文，贪从祀庙廷之典，」「不惟周、程、张、朱之功效乃见，乡原、佛老之流祸乃极矣。」（《朱子语类评》）民衆体质日弱：「多看诗书，最损精力，更伤目。」（《习斋年谱》卷下）朱子教人「全副力量用在读书，每章读取三百篇，又要读尽天下书」，「但到三十上下，耗气劳心书房中，萎惰人精神，使筋骨皆疲软，天下无不弱之书生，无不病之书生，一事不能做」。「千古儒道之祸、生民之祸，未有甚于此者也。呜呼，伤哉！」（《朱子语类评》）爲批判程朱的教育，顔元抬出三代和孔子，説周孔之教是「实文、实行、实体、实用」，以孔子爲旗号，来倡导其习行教育。故梁啓超谓顔元「所树的旗帜曰「复古”，而其精神纯爲「现代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

　　书中提出了培养「真才真器」的教育目的。这一目的是与其政治主张相联繫的。其政治主张是富国安民：「如天不废予，将以七字富天下：垦荒、均田、兴水利；以六字疆天下：人皆兵，官皆将；以九字安天下：举人才，正大经，兴礼乐。」（《年谱》卷下）其中，人才是根本：「人才者，政事之本也。政事者，民命之本也。」（《习斋记馀》卷一）顔元要培养的人才，决不是书生，「古今旋乾转坤，开务成物，由皇帝王霸，以至秦汉唐宋明，皆非书生也。」（《言行录》卷下）「读书欲办天下事，如缘木而求鱼也。」（《朱子语类评》他要培养的是「通儒」和专才。其通儒是通才：「上下精粗皆尽力求全」（《存学编》卷一），「如兵农礼乐、水火工虞之类，皆须探讨，使有其具。」（《习斋记馀》卷四）通儒又是政治人才：「隐足以型俗开后，见足以致君泽民。」（同上）其专才则是有专门技艺之才：「如禹终身司空，弃终身教稼，皋终身专刑，契终身专教，而己皆成其圣矣。」（《言行录》卷下）只要专一艺，就能泽及苍生。由此可见，顔元要培养的是经世致用的人才。

　　爲培养实用人才，书中提出以实代虚的教育主张和教育内容。他主张：「守孔子下学之成法，而身习夫礼、乐、射、御、书、数以及兵农、钱穀、水火、工虞之属而精之。凡弟子从游者，则令某也学礼，某也学乐，某也兵农，某也水火，某也兼数艺，某也尤精几艺，则及门皆通儒」，如此，「君相必实得其用，天下必实被其泽。」（《存学编》卷一）其教育具体内容爲「尧舜六府三事」、「周公三物」和「孔子四教」。六府：水、火、金、木、土、谷。其中包含了丰富的应用科技知识，据顔元的弟子李塨解释説，「水」包括沟洫、漕挽、治河、防海等，「火」包括焚山、烧荒、禁火、改火等，「金」包括冶铸、泉货等，「木」包括茶榷、抽分等，「土」包括井田、山河、屯田等（《廖志编》）。这些是财用之所自出，故曰府。三事：正德、利用、厚生。正德，正民之道德；利用，工商货财；厚生，厚民之生，使不饥不寒。周公三物语出自《周礼·大司徒》，包括六德：知、仁、圣、义、忠、和；六行：孝、友、睦、姻、任、恤；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孔子四教，指文行忠信。总的来説，其教育分爲道德教育、应用科技教育、军事体育教育等。《漳南书院记》所载的学科设置是其教育主张的实践：「东第一斋西向，厔曰文事，课礼乐书数、天文地理等科。西第一斋东向，牓曰武备，课黄帝、太公以及孙吴五子兵法，并攻守营阵、陆水诸战法、射御技击等科。东第二斋西向，曰经史，课《十三经》、历代史、诰制章奏、诗文等科。西第二斋东向，曰艺能，课水学、火学、工学、象数等科」。门内直东曰理学斋，课静生，编著程朱陆王之学。直西曰帖括斋，课八股举业，皆北向，……见爲吾道之敌对，非周孔本学，暂收以示吾道之广，且以应时制」。由此可见，其教育以实用爲主，力求使学者道艺双修、文武兼备，成爲经世济民的人才，并以此来改革宋明以来的空疏的教育内容。

　　与实用的教育内容相配套，书中提出以动代静的教育方法论。首先，作者提出要区别书与道、读与学、学与习、习与能的不同。书只是载道的「簿籍」，并非道，「然但以读经史、订群书爲穷理处事以求道之功，则相隔千里；以读经史、订群书爲即穷理处事，曰道在是焉，则相隔万里矣。」（《存学编》卷三）他以学琴作比方，指出，烂熟琴谱，讲解分明，不能算学琴；琴谱不能算琴，同样，书不等于道。又指出，读书不等于是学习：「今之读书千卷，注书百帙，自负爲学者矣，僕止谓之书生」。「惟见夫习升降周旋，僕事冠婚丧祭、宗庙会同者，僕称爲学礼者；见乎习于吹鼓歌舞，从事五音六律、七声八音者，僕称爲学乐者。」（《习斋记馀》卷四）学与习也不同：依样画葫芦是学，亲手实践掌握技巧是习：「亦譬之学琴然，歌得其调，抚娴其指，弦求中音，徵求中节，声求协律，是谓之学琴矣，未爲习琴也。手随心，音随手，清浊疾徐有常规，鼓有常功，奏有常乐，是之谓习琴矣。」（《存学编》卷三）然而习琴并非能琴，须长期习琴，熟能生巧，才能琴。由此得出：「思过，读过，总不如学过；一学便住也终殆，不如习过；习三两次，终不如与我爲一，总不如时习方能有得，习与性成，方是乾乾不息。」（《言行录》卷下）从而説明「习」在爲学中的重要作用。其「习」有反覆练习的意思：「重习其所学，如鸟数飞以演翅。」（《四书正误》卷三）又有「行」的意思，故常把习与行联起来。还因有行的意思，故习又意味着动。鉴于宋儒习静所産生的弊病，顔元大力提倡习动：「孔门习行礼、乐、射、御之学，健人筋骨，和人血气，调人情性，长人仁义，一时学之，受一时之福；一日习行，受一日之福。……小之却一身之疾，大之措民物之安，爲其动生阳和，不积痰鬱气，安内捍外也。」（《言行录》卷下）「一身动则一身强，一家动则一家强，一国动则一国强，天下动则天下强。」（同上）如何习行呢？顔元的方法主要有三。其一，精讲多练：「爲学爲教，用力于讲读者一二，加功于习行者八九。」（《存学编》卷一）书不能不读，但不能多读，多读书即少实践：「以人之岁月精神有限，诵説中度一日，便习行中错一日；纸墨上多一分，便身世上少一分。」（同上）重要的是亲身实践：「如《弟子入则孝》一章，士夫一阅，终身做不尽；《能行五者于天下》一章，帝王一观，百年用不了，何用读著许多。」（《言行录》卷下）其二，讲习结合：即「《诗》、《书》六艺，亦非徒列讲听，要惟一讲即教习，习至难处来问，方再与讲。」他以孔子爲例：「孔子惟与其弟子今日习礼，明日习射，间有可与言性命者，亦因其自悟已深，方与言。」（《存学编》卷一）在习中遇到难点，或待其自悟，再予讲解，是对儒家待愤悱而后教的继承和发展。其三，在做中学。除了练习，还须在实践中锻炼。他説：「书房习数，入市便差，则学而必习，习而必行，固也。」（《言行录》卷下）书数等技艺须在行中学会，伦理道德亦须在做中学：「化质养性，必在行上得之；不然，虽读书万卷，所知似几于圣贤，其性情气量，仍毫无异于乡人也。」（同上，卷上）故其《顔习斋教条》有「孝父母」、「敬尊长」、「主忠信」、「申别义」等规定，要求学者每天认真地去做，「务行实事。」

　　《顔元集》还提出以徵举代科举的主张。书中尖鋭指出，科举使人沉溺于「套袭构篇」，「终身不晓习行礼义之事，至老不讲致君泽民之道，且无一人不弱不病。灭儒道、坏人才、阨世运，害殆不可胜言也。」（《言行录》卷下）爲得真才，必废科举。顔元设想的徵举制，以德才兼备爲标准，层层推荐爲选才方法。先由「乡三老人」每县选一人，供县令所用。三年后，由县令亲试、百姓实徵，再由县令推荐至府。经任用，确有实才，再推荐至朝廷。如经两举而用不及者，许自辞归进学。并有奖惩措施：「老人、令、守荐贤者受上赏，荐奸者受上罚。」（《存治编》）徵举制比起科举考试，其最大的特点是，试之以事，取实用之才。这与顔元的人才培养思想是一脉相承的。

　　顔元在程朱理学占统治地位时期，不顾「一身之祸」（《存学编》卷一），奋起批判空疏的教育，励实行，济实用，倡身心道艺全面发展。梁啓超称之：「对于二千年来思想界爲极猛烈极诚挚的大革命运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其学在清中后期有较大的影响。

　　有关研究资料有：李国钧《顔元教育思想简论》，沉灌群、毛礼鋭主编《中国教育家评传》，姜广辉《顔李学派》，戴望《顔氏学记》，梁啓超《清代学术概论》，刘师培《清儒得失论》，蔡尚思《中国文化史要论》，张舜徽《清儒学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