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贵州省三都水族自治县南边,有一块土地,叫三洞。这是我的祖辈们世代生息之壤,然却不是我的降生之地。我家是1975年从同县的中河河寨搬来三洞水根居住的,那年我5岁。这次搬迁,倒不是什么另觅庶地谋生,而是父亲执意要带着全家重返族亲中生活(因我祖父早逝,年幼的父亲便随祖母从三洞水根下堂到中河河寨生活)。三洞赶集的地方就在我们水根寨南边1.5公里处,我们都叫它“巫额”(水语近似音)。我在三洞读小学时,集坝上只有乡政府一栋二层砖房,三座石砌瓦盖的供销社商店,商店里卖着当时极为重要而稀缺的食盐、煤油、布匹及些杂货。其余的建筑便是场坝四周的私人木屋,顶多也是二层高,只是临靠集坝的人家,都在嵌着玻璃的木柜里摆些水果糖和叫做“蓝雁”、“合作”、“清定桥”等的香烟售卖,也有学生用的本子、笔及其他些小货物。那时,每每路过这些人家门前,心里总是充满了自知无可企及的艳羡。

我爱三洞,对它有着别样的情怀,自然因它是我的故土,但也非全然。成年后因工作之故,我有机会目睹和接触不少邻近地区人们的生活风貌,几相相比,每每觉得三洞和三洞人确有许多值得言说之处。首先为外人称道和敬服的当是三洞人的热情豪爽,这倒不是说别处的人就不豪爽了,而是三洞人豪爽的普遍性更高些。三洞人的豪爽,体现在待人接客上。每当家中有客来临,即便是陌生的问路过客,主人总是热情招呼着,拿出家中上好食材,与客人小饮几盅米酒后,方言及和办理正事。而遇到什么事需要作出抉择时,三洞人也绝不会扭扭捏捏,畏首畏尾,常常稍着思索便拍板定论,犹如铁板定钉,让人感到痛快而踏实。

记得三十多年前,三洞人是有臭名在外的,那便是“赖打架”,附近地域的人们都熟知三洞赶集大多有打架这一劣习。那是个弥漫暴力的岁月,其时我正读五六年级。好几次我是亲身经历过那种场景的:前方突然传来斥吼声,人群立即急速四涌,此时常有仓惶者被推倒绊倒,而我们这些未成年人更是心中怦怦直跳,赶紧远远逃离。晚上回到家中,总能听到大人们谈论着今天又有哪寨和哪寨人打架了,追到哪里,被打伤砍伤的有几个等。那动荡的岁月,我大哥和二哥也备有自己的防身器械——“铁尺”和“窘右刀”,平时总藏在床上草席之下,我曾悄悄抚弄过多次,也曾假想过它们那过于血腥的威力。那时,三洞周边几个大寨,在场坝上都有各自自发形成的“集中地”,“集中地”是各寨子的中青年为对付赶集天出现打架等意外事件而临时召集本寨族人的场所。我们水根的“集中地”是在卖布料那个供销社的门前。

我曾细想过,三洞人何以在那个年代如此热衷暴力呢?我认为大致有以下几方面原素:首先是那个年代物质极度匮乏,各寨难免有极少数德蚀者,趁赶集人流拥挤之际,行些如摸包等苟且之事,有的被发现了或有的被误认为有不良之举,由此引发争吵相斗。其次是在那个年代,水族青年男女缺少正常交往的机遇,除了有时走亲戚认识外寨族异性青年或野外劳作的偶遇外,男青年主要靠赶集天去“问姑娘”(就是用5元或10元纸币折成三角形,塞到自己相中的姑娘的衣领处,若姑娘不扔还即表明愿意交往,当日或下一集日就可以相约到集坝边缘处对歌谈心,结为朋友),各寨男青年们常为此类事情争风吃醋,形成冤家对头,并付诸武力。其三是那时三洞集坝较为狭小,赶集主要是在现社区中心门前的空地上,赶集时人们几乎都是身体挨着身体行进的,用“挨挨挤挤”来形容那时的赶集情形丝毫不算过分。人们在行进间难免有踩脚、碰撞之事发生,于是吵嘴争斗便因此引发,而那时的治安处置力量又很薄弱,往往难以顾及。最后,大概就和三洞人豪爽的禀性有关了。自古以来,豪爽之人大多不谙隐忍,譬如那《水浒传》中的鲁提辖、李逵之辈便是,有话直说,有火直发,决无掩饰,这样的人多了,自然容易发生争吵和动粗。从这个角度看,三洞人的豪爽禀性倒是助长了多年前“赖打架”的不雅之名。

三洞人虽豪爽耿直,却并非四肢发达之辈。远古年代姑且不说,单就近现代而言,三洞便有许多仁人智士涌现。清代时期,水根潘府珍先生首开当地水族女子教育先河。民国时期的“水族三杰”——水族史学家、学者潘一志先生,水族现代教育之父、三洞中学创校校长韦绍乔先生,多才多艺、弃官从教的潘辅之先生,都是三洞籍人士。他们出众的才华、高洁的操守、坚韧的毅力,一度名噪荔波、独山、榕江等地。现代来看,三洞地区出现了造诣较高的“诗词联四老”(达便潘有圣、水根潘玉特和潘天运、定城潘仲莹,除潘仲莹疏于整理外,其余三老均有文集传世),走出了师级将军潘国慎,还有水族第一位研究生潘永雄,中国水族青年作家潘鹤,水歌传承人石国仁、石国体,马尾绣传承人宋水仙、韦桃花,水书传承人潘秀业等一批享誉省内外的优秀人物。三洞人,原来不仅仅秀外,更有其深厚内涵的一面。

常言说,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三洞的河虽然不多,也有几条颇为幽美,一是贯穿水维村一带的、不知叫什么名字的河流。河虽不大,却清澈透亮,常有小鱼虾儿游没,那些勤劳的水族村妇常常拿着网兜,在一日辛劳后,捞得一盆半桶鱼虾儿,带到家中烤干后拿去三洞集市售卖。每当赶集时经过这些水族渔妇的地摊前,总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干鱼虾香,使人忍不住买上一两小堆,带回家解解馋。二是在三洞东北向二十余里处,有一条人称“河东河西”的河流,据说比水维村的河要大些,两岸多为原始森林,河中螃蟹、石蚌(当地人对一种黑色蛙类的称呼)甚为丰富,只是我一直没有机会去亲眼领略,颇为遗憾。三洞的山,也有自己的特点,既不像都江那边的山,山高谷深,望着让人生畏;也不像大河烂土那边的山,低矮平缓,让人看着缺势乏味。它们似乎读懂了当地人的审美情趣,长得高矮适中,让人讨喜。不过,也偶有几座如亿万山等,像是故意出类拔萃,非要让人体会一把“五岳巍峨”(葛洪《抱扑子 博喻》语)之感,以消除一些庸浅目光疏忽它们尊严的存在。三洞的山往往还藏有溶洞,洞内多有大小不一、奇形怪状的钟乳石,来自外省的客人看了通常都啧啧称奇。颇值得一提的是,在三洞采丛寨有一处古水井,竟深入地下三四十余米,层层阶梯直达井底水源处,其水质极为清澈甘凉。人在井底,若回头遥望,只见一线天白,嵌在不远处头上,人宛若身居洞中。

三洞山,三洞水,三洞人,平凡中颇具特色,尘俗中保留质朴,虽相伴多年,却丝毫未感厌怠。它们烙在了我的记忆长河里,淌在了我的血脉心胸中。我人生的小船,将继续在它们如旭暖辉的伴衬下,恬淡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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