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就在我惦记着出国读书的时候,意外发生——我怀孕了。当时我拿着化验单,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反而眼泪止不住的流,只有我丈夫乐得合不拢嘴。他对我挤眉弄眼,意思说出不了国了吧,都结婚的人还兴风作浪。我只有对着澳大利亚悉尼大学的录取单苦笑,将一肚子的郁闷憋在心里。

　　我的郁闷不是没有原因的。到了近三十的年纪似乎就是一个坎,父母社会都逼着我结婚、生子,连内心也脆弱起来,时刻提醒着自己青春已远去。其实我还没有准备好为人母,我想的依然是要出国,要去领略各国风情,异域文化,要尝遍天下美食,阅尽世间美男。古人云:朝闻道,夕死足矣。我则是环游世界,夕死足矣。我自由自在的个性不愿意为任何事、任何人而羁袢,但是现在为了这个孩子,我不得不推迟我原有的计划,继续着上班回家的单调生活。

　　我生而为女人,从出生的第一天面对的就是社会对女性的定位:贤良淑德、克己恭俭;女人要以家庭为重;要吃苦耐劳,洗衣、做饭、带孩子。按照这个印迹我慢慢体会人生,然后发现几千年前的孔子说得对,女子无才便是德。只要女人读了书,就会重新审视社会加给我们的行为操守。它象一张巨网无处不在,又象面包馒头似的实实在在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我家里很乱,因为我认为乱七八糟才有灵感,朋友来家窜门,都窃笑我是个懒婆娘,可竟然没一个说我丈夫是个懒汉,难道家里的脏乱差不是有我的一半,也有他的一半吗;还有人说,要想留住丈夫的心,就得留住他的胃,难道女人非得是三级厨师吗,想我也是如此的玉树临风、略有姿色,干吗没人想留住我的胃;现如今怀孕了,自然也得放弃出国梦,女人对孩子的奉献不也是天经地义!

　　以后的日子,我仍然在公司象头老牛一样干活,只是饭量大了许多。深秋季节,宽大的外套掩饰着我日渐臃肿的身材,原来一尺七八的腰围,如今低头连自己脚趾也看不到了。朋友一听说我大肚子了,不管吃饭聚会逛街,都把我剔除在外,好象我得了瘟疫。我逐渐感到胸闷气喘,晚上要换四五个姿势才睡得着。不过受尊敬的程度倒是与日俱增,公交车上,有人给我让座;走在路上,人们都对我小心翼翼,惟恐有个闪失。而我丝毫也提不起精神,可恨的孩子,他让我失去了宝贵的自由,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生下他。

　　预产期越来越近,还有十来天了,母亲有心脏病,不肯到上海看我生孩子,这让我觉得很害怕,也很无助。一想到电视里生孩子的镜头,我就觉得脚发软,跟丈夫说我真是怕生孩子啊,他回答说哪个女人不生孩子啊,没事的,又死不了。我听了,只感到身上丝丝的凉意,陡然觉得自己只是个生孩子的机器,腔子里无端一股怒火,心里想倒霉的结婚,可恨的孩子,怎么男人不去受这个罪呢!那一天夜里,我模模糊糊觉得床上湿了一块,害怕起来,就睡不着了。第二天白天去医院检查时医生说没事,我悬着的心暂时放下了。可晚上散步的时候,突然又流了很多水,去医院挂急诊发现羊水破了,直接进了产房。我静静的躺在那里,听着整个楼层不断传出痛苦的呻吟、揪心的叫喊和孩子嘹亮的啼哭声。我恐惧的等待着医生所说的“阵痛”,可肚子一点反应也没有。第二天、第三天挂了两天催产素,眼看着邻床换了一个又一个,可我就是没有要生的迹象,我开始焦急起来,希望自己的肚子赶快疼。到了第四天,医生说不行了,今天必须剖了,手术不痛,也没什么危险,于是下午三点我被推进手术室。

　　进去时我心情还是不错的,想着这么个肉球终于拿掉了,自己又可以扮花姑娘了,我甚至盘算着如何减肥的问题。但三点五十五分,随着那一声清脆的哭声,我突然意识到我是个妈妈了,我有自己的孩子了,世界上最最可爱的孩子!

　　哇哇,我让护士将孩子递给我看,不敢相信这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小生命,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心率急剧增加到二百,医生不停的说不能激动,否则有生命危险,我尽力控制住感情。麻药开始起作用了,我眼皮耷拉下来,两只脚似乎有千斤重,身体成了一种若有若无的负担。只有我的心在那里跳动,我屏住呼吸,看着护士抱着她放到秤上,我有气无力的低唤道:“当心┉当心孩子别冻了。”只听见医生说“是个小囡囡,六斤半”。

　　晚上,一阵剧痛把我唤醒,丈夫的脸是喜悦的,这让我多少有些欣慰。我看到睡在我身边的小婴儿,粉粉的小脸,一点皱纹也没有,头发黄黄的,湿湿的,眼睛微闭,是在做美梦吧。

　　肚子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巨痛,痛啊,好痛啊,开始我还咬着被角不叫出声来,但后来还是叫起来。我看着小丫头的脸,觉得只要她在我身边,我什么痛都可以忍。可是那痛是越来越频繁了,痛得我汗珠和着泪水流了下来,我要吗啡,或者安乐死也行。丈夫焦急的跑去要止痛针,医生说再等两个小时吧。这漫长的两个小时,我心里想着痛过这一次,就知道结婚的好处了,下辈子再也不做女人。两个小时后,医生进来给我打了一针,顿时觉得不痛了,便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第二天下午,医生把导尿管拔了,让我自己下床。从床上下来到卫生间不过五米,我走了一个多小时,挪一步,歇一步,每一步都是在地上蹭,钻心的疼痛让我泪流满面。终于坐到厕所上,肚子突然进痉挛起来,血涌了出来,人却觉得舒服些了。好不容易爬到床上,我又看到女儿,无上的快乐让我忘记了刚才的痛,我想就叫她烨烨吧,她就是我生命中的钻石,光华眩目!

　　小小的女儿如今已经半岁了,越发招人怜爱。看着她翻身,用手敲打自己的肚皮,吸吮手指头,长出两颗小白牙,每一天都带给我那么多惊喜和快乐。生活还在继续,似乎渐渐冲淡了我的怨恨。可是当女儿睡着的时候,我望着她长长的挂着泪珠的睫毛,想着女人的一生多半是在一种梦想与现实、苦涩与甜蜜交织的感慨中度过的!

　　我爱我的女儿,她让我体会到为人母的幸福与不易;我也常常眷恋单身生活,那曾经自由放飞的心境与梦想。当我看到我的女儿攒在怀里依偎着睡觉,所有的一切已无法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