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九岁的王闿运已由一个蓬头丐面的村塾少年，出落成了一个高自标置，气宇轩昂，诗文驰骋不羁，名振东南的磊落青年，内敛、自卑已不见踪影。“腹有诗书气自华”，王闿运天才自高，自然目空凡马。此时的他，俨然卿云（文学家司马相如）转世、康成（经学家郑玄）再生，学既宏富，论事常以诙谐冷语出之，妙绝天下。

天才多是情种。闿运尝自比《红楼梦》中的贾宝玉。观其一生，于亲情、爱情、友情、乡情种种，确实一往于深，一往于痴。道光三十年（1850），十九岁的王闿运情窦初开，与邻里左姓姑娘互生情愫。可是左女已有了婚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晚清那个时代不容轻易改变，左女因之相思而死。暗恋催诗，《湘绮楼文集》中《紫玉歌》、《古别离》、前后《忆梅曲》、《采芬女子墓志铭》都是以左氏女为原形而创作的。《采芬女子墓志铭》有“初七下九，焉忘共戏之时；玉槛瑶轩，尽是同凭之地”、“出郊而望，但见紫玉之烟”，“过蔓城（坟墓）而徘徊”等句，似为写实。《独行谣》、《周甲七夕词》六十一绝句，都载及此事。人生第一次朦胧情愫，尽管柳絮随风，不着边际，于内心总是甜蜜，闿运神想开处，幻化为丽句清词，令人魂销。陆游、唐琬《钗头凤》以后，又一绝唱。

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记载：民国三年（1914）翰林公宴王闿运于陶然亭，同座问湘绮集中《前后忆梅曲》、《紫玉歌》何为而作，闿运曰：“昔年十八九时，在长沙与左氏女相爱，欲娶之。左女亦誓非我不嫁，乃格于其母，不得，左女抑郁以死！此三诗及《采芬女子墓志》、《吊旧赋》皆为伊人作者！”因戏言：“此事不足为外人道，恐笑我八十老翁，犹有童心也！”钱基博深于文章，这段话把王翁的滑稽、戏谑写得活灵活现。
“采芬女子”只是一个徜徉于《湘绮楼诗文集》的影子，现实需要活生生的关爱。咸丰元年（1851）三月，王闿运与丁取忠同游宝庆，客保庆府署。丁取忠再三为闿运作伐，介绍蔡荣森的女儿蔡菊生，说：“年初邓弥之赠你一幅丁南羽画的《文姬图》，你自比司马相如，今年必定得文姬，以应吉兆。蔡荣森的女儿今年十七，出了名的贤淑，知书能吟，与你老弟挺般配的。”蔡荣森（初名晓原），字惺吾，湘潭人。学问远近有名，在城南书院就读时，与丁取忠同斋友善。蔡荣森元配夫人李氏，育有菊生、枚功（与循）姐弟。李氏早死，蔡荣森续娶吴县曾氏。

闿运去相了亲，见菊生大脸广额，秀发如堆，长相一般，已不十分中意。菊生早已从丁取忠、胞弟蔡与循嘴里听说过才子王闿运，也读过他的诗文，芳心暗许，但她天生傲骨，早年慈亲见背，养成了她的倔强。她见闿运面有不悦，遂对丁取忠言，这媒你就别做了，他不娶，我还不乐意嫁呢。闿运最折服女人有个性，有见地，当即同意了这门亲事。据《湘绮楼诗文集》记载，当晚王闿运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蔡家送来金字锦帖，帖上醒目的有一个“缇”字。果然，第二天清早，蔡家送来庚贴。同年秋纳聘订亲。

咸丰三年（1853），王闿运赁居湘潭城内学坪，与蔡菊生完婚。按照当时湘潭的乡俗，新媳妇须从夫家赐字，因当初那个梦，蔡菊生改字“梦缇”。王闿运自比司马相如，趁着《文姬图》的灵感，他戏谑地管夫人叫“文姬”。当时蔡菊生十九岁，娉婷初嫁，在闿运眼里：“酒绿香如雾，腮红晕作云”，旖旎让人怜。

闿运与菊生早期的婚姻生活是幸福的。菊生出生书香之家，知书识礼，是个既能干又刚强的人，当时王家贫寒，蔡家丰厚，她并不以王家贫寒嫌厌，嫁到王家三日，即亲操井臼，入厨炊馔。花前月下，也能步着闿运的原韵和诗，不负“文姬”之名。唯一让闿运不爽的是，常常以功名相劝，如薛宝钗对贾宝玉一般。

从咸丰三年（1853）十月从长沙移家湘潭，十一月蔡夫人来归，王闿运与蔡菊生在湘潭文庙旁的学坪居住了七、八个月。咸丰四年五月移家长沙吉庆街。

王闿运号湘绮，所居之楼称湘绮楼。湘绮楼在咸丰、同治年间，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举凡以楼名者，一定是重檐杰构，俯瞰一方，名人流连。比如：“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的滕王阁，“气蒸云梦泽，波撼洞庭湖”的岳阳楼。惟独湘绮楼是个例外，在王闿运，它是“无楼之楼，心中之楼”；在天下人，它就是文学之楼，它就是王闿运。

依王闿运的意思最早可称湘绮楼的，应该是湘潭城内学坪租居的房子。《湘绮楼日记》记载：十八岁那年，在枝江舟中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住上了“五楹通楼”，前临平田，绿苗无际。所以娶蔡夫人时，虽家穷赁居，室陋无楼，还是依着梦境取雅号“湘绮楼”。后迁长沙吉庆街，背倚定王台，前邻湘江，仍雅称“湘绮楼”。这个时期的湘绮楼实际上都是子虚乌有的心中之楼。

实实在在的湘绮楼，一直要到光绪二年（1876）。是年，王闿运在长沙北区纱帽塘购得陈花农故宅。陈花农名煦芳，道光长沙名士，佐湖南巡抚裕泰幕甚久，其故宅是裕泰买来赠他的。陈花农之孙陈鲁詹光绪年间官四川，没有川资，遂卖给王闿运。闿运葺而广之，建起一楼，“俯临荒园，旷望三方，上作重台，目送湘帆”，自此，湘绮楼始名副其实，夙愿初了。王闿运于此居住最久，妻妾俱丧其中。光绪十四年，城中湘绮楼失火，得陈湜、郭嵩焘等资助，费钱1700吊重建。

光绪二十七年（1901），王闿运岁逢七秩，由张登寿发起，夏寿田、杨度、齐白石等王门学子耗资白银104两，在王闿运祖宅石泥塘，依涟水对云峰，为师恩师营造起山中湘绮楼。山中湘绮楼，廻廊别室，春有桃花、夏有池荷、秋有丹桂，冬有松雪，相比长沙的城中湘绮楼，又是一番景象。王闿运在《湘绮楼记》中说：“亦对云峰为湘绮楼，从吾名题之。彼楼临涟水，云湘者，湘潭地也。或在他乡，则曰湘绮寓楼”。落叶归根、重土恋乡的情节在王闿运也不例外，“湘绮楼”、“湘绮寓楼”分辨得非常清楚。

至于湘绮楼楼名的起原，王闿运在自撰的《湘绮楼记》中说：“谢拟曹诗曰：‘高文何所绮，小儒安足为？’余喜为文而不喜儒生，绮虽未能，是吾志也！”这话很可以表达他的旨趣和志愿（高自标志，隐以鸿鹄自居）。不过，这两句诗并不是谢灵运作的，实出江淹《杂体诗三十首》里的《拟魏文帝游宴》，收《文选》卷三十一，湘绮是记错了。

从无楼之楼，到实体之楼，从长沙之湘绮楼到山中之湘绮楼，销磨了一代大师王闿运毕生的精力。虽然两次的楼居都不怎样堂皇，却成为了文学史的掌故。我们既感叹文人之穷，也景仰楼主风骨之清。如今，湘绮楼倒塌了，遗迹难寻，而湘绮楼千古不朽。(摘自：湘潭尹铁凡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