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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盖尔芒特家那边 (12)

    就是这个家族守护神,告诉德-盖尔芒特夫人,象她那样拥有百万财富,当第一流公爵夫人是必要的,它要她宁愿少看几本有趣的书,也要去参加乏味的茶会、晚宴和晚会,这和雨一样令人讨厌,但却必不可少。德-盖尔芒特夫人牢骚满腹、冷嘲热讽地接受了,不过没有细想为什么接受。然而,当膳食总管称呼这个只信精神不信爵位的女人为“公爵夫人”时,这种意外的现象并没有使她感到不舒服。她从来没想要求他只喊她“夫人”。有些人出于好心,可能会认为德-盖尔芒特夫人心不在焉,只听见“夫人”二字,没听见附加成份。不过,如果说她会装聋,她却不会作哑。每每有事要叫丈夫办理,她总对膳食总管说:“您提醒公爵先生……”

    此外,家族守护神还有其他事要做,例如,让道德说话。当然,在盖尔芒特家族中,有的人特别聪明,有的人却特别高尚。通常,聪明者不一定高尚,高尚者不一定聪明。但是,那些聪明的盖尔芒特,哪怕曾伪造过文书,玩牌时会作弊,或者他们是所有人中最讨人喜欢的,愿意吸收一切新的和正确的思想,当他们谈起道德来,也比品行端正的盖尔芒特更加头头是道。就拿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来说,当守护神想通过这位老妇之口谈论道德时,她讲得比谁都动听。在类似的情况下,例如,当盖尔芒特家族成员谈论一个女仆时,我们会一下发现他们谈话的口吻几乎和侯爵夫人采用的语气一样陈旧,一样纯朴,而且,由于他们更有魅力,也就显得更高尚,更感人:“我觉得她的本质是好的,她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姑娘,想必她是正派人的女儿,肯定不会走上邪路。”在这种时候,守护神就变成语调了。但有时候,他也会变成措词,变成脸部神态。公爵夫人的神态和她当元帅的祖父的神态如出一辙,那是种难以觉察的抽搐,和迦太基的巴尔加家族①的守护神蛇神的抽搐很相象。从前当我上午散步时,有好几次我还没有认出是德-盖尔芒特夫人,就已感觉到她躲在一家小乳品店里窥视我,这时,我会被她脸部的这种神态弄得心慌意乱。这位守护神还在一种不仅对盖尔芒特家族,而且对他们的对手古弗瓦西埃家族都很重要的情况下进行过干涉。古弗瓦西埃家族虽然和盖尔芒特家族一样,也是贵族血统,但却和他们完全不同(盖尔芒特亲王言必谈出身和贵族,仿佛这是唯一重要的,盖尔芒特家的人在解释亲王的这个偏见时,甚至说这是他的祖母传给他的)。古弗瓦西埃家的人不仅不象盖尔芒特家的人那样重视才智,而且对才智的看法也和他们大相径庭。在盖尔芒特家里人(哪怕是一个白痴)看来,所谓聪明,就是蛇口毒舌,尖酸刻薄,出口伤人,就是能在绘画、音乐、建筑方面同你比个高低,就是会讲英语。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对才智的看法更糟,只要不是他们圈里的人,谁聪明,谁就被认为“有可能杀死了父母亲”。他们认为,聪明是“亲王-殿下”之类的代名词。这些聪明人,即使人家不认识他们,也会强行闯入最受尊敬的沙龙。古弗瓦西埃家的人知道,接待这些“家伙”,到头来会后悔莫及。对于上流社会以外的聪明人发表的任何一点儿看法,他们都持怀疑态度。一次,有个人说:“斯万比帕拉墨得斯年轻”,德-加拉东夫人随即反驳道:“想必是他对您说的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请您相信,这是因为有利可图。”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当有人说起盖尔芒特府接待了两个风雅的外国女子,让年纪大的走在前头时,德-加拉东夫人便问:“能看出来她的年纪大一些?”她这样问,不是说这一类女人确实看不出年龄,而是认为她们没有身份和教籍,没有传统,只是看上去年轻一些,或不年轻罢了,就象同一只筐里的小雌猫,只有兽医才能把它们分辨出来。此外,古弗瓦西埃家的人思想狭隘,而且心险而诈。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比盖尔芒特家族更好地保持了贵族的完整性。盖尔芒特家的人(在他们眼里,除了王室和几个大家族,如利尼家族、拉特雷默伊耶家族以外,其余的都分不出高低,都毫无价值)对住在他们城堡周围的古老的贵族态度傲慢,这恰恰是因为他们不象古弗瓦西埃家族那样看重门第,以为门第是次要的,同样,他们认为,一个人即使不是名门出身,也没什么关系。有一些女人在老家时地位不很高,但她们美丽,富有,嫁了个很有地位的丈夫,深受公爵夫人们喜爱,她们对于很少了解她们“父母”情况的巴黎来说,是优美而高雅的舶来品。有时候――尽管次数不多――她们通过帕尔马公主,或者凭借自身的魅力,受到了盖尔芒特家族中的某些女主人的接见,但是,这一行动却引起古弗瓦西埃家族的极度愤慨。当他们在五点到六点之间到他们的表兄弟府上拜访时,看到在场的客人中有他们的父辈在佩尔什②时不屑交往的人的后代,就会怒不可遏,进行无休止的攻击。比如,迷人的G……伯爵夫人刚踏进盖尔芒特府,德-维尔邦夫人就怒形于色,好象要朗诵:

    如果还剩下一个,那一定是我,――

    ①巴尔加家族是古代迦太基国的强大家族,尤其在公元前三世纪至二世纪的罗马和迦太基的三次战争中享有盛名。

    ②佩尔什是法国北部旧地区名,古时候曾是佩尔什公爵领地,1525年并入法王国。

    然而,伯爵夫人根本不懂这句诗。这位出身于古弗瓦西埃家族的德-维尔邦夫人几乎每星期一都在离G……伯爵夫人几步远的地方吞吃奶油条酥,但这毫无作用。德-维尔邦夫人私下承认,她很难想象她的盖尔芒特表姐妹怎么会接待一个在夏多丹①甚至算不上二流人物的女人。“我那位表姐妹大可不必那样难交往,这是对上流社会的愚弄”,德-维尔邦夫人换了一种表情作总结说。这是带有微笑和嘲弄的绝望的表情,好象在玩猜谜语游戏,把另一句诗写在了上面:

    感谢诸神!让我的不幸超过了希望,

    自然,这句诗伯爵夫人仍然是看不懂的――

    ①夏多丹是法国一个专区;在佩尔什地区的边缘。

    况且――我把以后的事提前说一说――德-维尔邦夫人“坚持不懈”地(这和第二句诗中的“希望”有着同样的韵脚)傲视G……夫人不是绝对没有作用的。G……夫人看到德-维尔邦夫人“坚持不懈”地傲视她,便以为(纯粹是无根据的想象)德-维尔邦夫人享有崇高的威望,当她的女儿――当今舞会上最美貌、最富有的一位小姐――到了出阁年龄,人们惊奇地看到她竟拒绝了所有公爵的求婚。因为G……夫人想起自己因在夏多丹的二流地位每周在格雷内尔街蒙受的凌辱,一心想把女儿嫁给维尔邦家的一位公子。

    盖尔芒特家族和古弗瓦西埃家族只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都很善于――但方式各不相同――和人保持距离。盖尔芒特家表示距离的方式不是千篇一律的。然而,比如说,所有的盖尔芒特,我是说货真价实的,当有人把你介绍给他们时,你会看到,他们都要履行一种礼节,似乎把手伸给你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是在给你举行授任骑士仪式。当一个盖尔芒特――哪怕他只有二十岁,就已经在步先辈的后尘――听到介绍人介绍你的名字时,会露出一种爱理不理的神态,用通常是蓝色的冷冰冰的目光将你上下打量,仿佛要把钢刀般锋利的目光扎进你的内心深处。况且,这确实也是盖尔芒特家的人认为应该做的,他们谁都自信是一流的心理学家。此外,他们认为,这种仔细打量会使随之而来的握手显得更加亲切,因为这是经过慎重考虑的。这一切是在离你一定距离进行的。若是两人短兵相接,这个距离嫌小了些,但对于握手,就显得太大了些,会和搏斗时一样使人手足无措,浑身发冷,因此,当这个盖尔芒特闪电般地审视了你的灵魂和声名的最后几个密室之后,认为你从此有资格同他在社交场合相遇了,就向你伸出手来,这时候,那只位于伸直了的胳膊末端的手好象在向你出示一把花剑,要同你进行一场奇特的搏斗,总之,这只手此刻离这位盖尔芒特那么远,当他点头时,你很难看出他是在向你还是在向他自己的手致意。有些盖尔芒特每次见到你总要夸张地重复这套礼节。因为他们缺少分寸感,或者说不可能不重复。既然第一次见面时他们已履行过“家族守护神”授与的权力,对你事先已进行过心理调查,调查的结果也该记忆犹新,就无须再重复了。因此,如果说第二次见面时,他们在同你握手前仍然坚持把锋利的目光扎进你的内心,这只能解释为无意识的行为,或者说明他们想拥有一种用目光慑服的能力。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外貌和盖尔芒特家很不一样,他们试图掌握这种用目光审视的致敬方式,但白费力气,只好要么使身体保持高傲的僵硬姿势,要么匆忙装出不在乎的样子。但是某些出类拔萃的女性盖尔芒特施行的贵妇礼节好象是从古弗瓦西埃家借来的。的确,当有人把你介绍给她们中的一个时,这位盖尔芒特女士会向你行大礼,把头和上身向你靠拢,大体成四十五度角,而下半身(她长得很高大)一直到作为转轴的腰部保持不动。但是,她刚向你抛出上身,却猛地又将身子收回,并且让它向后仰到与垂直线几乎也成四十五度角的地方。接踵而来的后仰抵消了你觉得她向你作出的让步,你以为赢得的地盘甚至根本没有得到,不象在格斗中还可以守住原来的阵地。这种一亲一疏,用恢复距离抵消亲近的做法(这原是古弗瓦西埃家的创造,旨在表明第一个动作所表示的亲近不过是暂时装出来的),在盖家和古家的女辈给你的信中,至少在你认识她们初期写给你的信中也有明显的表现。如果把信比作人的躯体,那么,这个“躯体”会包含一些似乎只有给朋友写信时才使用的词句,但是,如果你认为可以夸口说你是那位夫人的朋友,那是绝对徒劳的,因为她在信的开头写的是“先生”,结尾是“顺致敬意”。这冷冰冰的开头语和结束语能够改变整封信的意思,因此,中间就可以采用(如果是复你的唁函)最动听的言词来描绘她因失去姐妹的悲痛心情,描绘她们之间的亲密关系以及度假胜地的美丽景致,她在可爱的儿孙身上得到的安慰。所有这些,可以和有些书简集中的信比美,但是,亲热的字眼不会在收信人和写信人之间创造出一身亲密无间的气氛,仿佛这封信是小普林尼①或西米阿纳夫人②写给你的――

    ①小普林尼(61-113),古罗马作家,今存《书信集》十卷,三百余篇。

    ②西米阿纳夫人(1674-1737);法国女作家塞维尼夫人的外孙女;写了许多饶有趣味的信。

    确实,有些盖尔芒特女士头几封信就用“我亲爱的朋友”,“我的朋友”称呼你,不总是最谦虚的盖尔芒特女士,有一些和各国君主过从甚密、“轻浮风骚”的盖尔芒特女士也用这些称呼:她们自高自大,坚信她们给予的一切都能给人带来快乐,她们想收买人心,养成了尽可能满足别人欲望的习惯。只要在路易十三时期曾有同一个外高祖母,就能使一个年轻的盖尔芒特说到盖尔芒特侯爵夫人时,称呼她为“阿达姆姑妈”,因此,盖尔芒特家族成员不计其数,致使这些普通礼节,例如引见礼节变得形形色色,丰富多彩。每一个比较高贵的支系都有自己的一套礼节,这套礼节就象一个秘方或一种特别的果酱配方那样,世世代代地传下去。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当圣卢听到介绍你的名字时,他象是无意识地把手伸给你,不瞧你一眼,也不向你致意。一个可怜的平民百姓因某人特殊原因――况且这是很少有的事――被介绍给圣卢支系的一个人,当他看到那位盖尔芒特先生(或女士)故意装出无意识的样子,非常生硬地向他问好时,会绞尽脑汁地想知道他(或她)对他有什么不满。当他听说他(或她)认为有必要专门写信告诉介绍人他(或她)很喜欢他,希望能再见到他时,他会惊得目瞪口呆。如果说圣卢机械的握手动作与众不同的话,那么,菲埃布瓦侯爵那复杂而快速的跳跃(夏吕斯先生认为这个动作很可笑),盖尔芒特亲王那缓慢而有节奏的步伐也是异乎寻常,别具一格。但是,这里不可能详尽描写盖尔芒特家族丰富多采的舞谱,因为芭蕾舞团的规模太大了。

    言归正传。前面谈到古弗瓦西埃家族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很不满意。只要盖尔芒特夫人仍然待字闺中,尚未婚嫁,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就能对她表示同情,从而聊以自慰,因为那时她没什么财产。但遗憾的是,总有一种冒着黑烟的独特的物质遮住古弗瓦西埃家族的财富,因此,他们的财富再多,也引不起人们的注意。一个家财万贯的古弗瓦西埃小姐嫁给了一个大富翁,可是,这一对年轻夫妇在巴黎却没有自己的寓所,每次都“下榻”在父母亲家里,其余时间则生活在外省的一个纯洁但却毫无光彩的社会中。当债务累累的圣卢用他几套豪华的车马使东锡埃尔市民眼花缭乱,赞叹不绝时,一位腰缠万贯的古弗瓦西埃先生在那里却从来只乘有轨电车。相反(况且,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没有多少财产的德-盖尔芒特小姐(即奥丽阿娜)却以她的服饰使人叹为观止,如果把古弗瓦西埃家族所有的女性在服饰上受到的赞美加在一起,也抵不上德-盖尔芒特小姐一个人受到的赞美多。甚至连她的谈话引起的轰动也为她的衣着和梳妆起了一定的宣传作用。她竟敢对俄国大公说:“喂!阁下,据说您想派人暗杀托尔斯泰?”她是在一次晚宴上说这话的,古弗瓦西埃家族无一人受到邀请,况且,他们对托尔斯泰几乎一无所知。如果把享有亡夫遗产的加拉东公爵夫人(加拉东亲王夫人的婆婆,那时候她还年轻)作为例子加以判断,古弗瓦西埃家族对希腊作家也是所知无几:加拉东公爵夫人五年中一次也没有看见奥丽阿娜光临她的府上,当有人问她奥丽阿娜不来的原因时,她回答道:“据说她在社交界朗诵亚里士多德的诗(她想说阿里斯托芬)。我可不能容忍别人在我家里这样。”

    不难想象,德-盖尔芒特小姐在托尔斯泰问题上对俄国大公的“攻击”,即便使古弗瓦西埃家的人愤慨,但却令盖尔芒特家的人叹服。不仅如此,所有同他们关系密切或不密切的事,都会引起他们惊叹。享有亡夫遗产、娘家姓塞纳波尔的阿让古尔伯爵夫人是一个女才子,尽管她有一个势利的儿子,但她几乎什么人都接待,她在文人面前叙述德-盖尔芒特小姐那句话时说:“奥丽阿娜-德-盖尔芒特聪颖精明,多才多艺,她画的水彩画能和名画家并肩媲美,作的诗与凤毛麟角的大诗人不分高低。你们知道,她出身高贵,祖母是蒙邦西埃小姐,她自己是第十八代奥丽阿娜-德-盖尔芒特,没有出现过一次有损门第的联姻,是法国最纯洁、最古老的血统。”那些受到德-阿让古尔夫人款待的假文人,半吊子文人,恐怕永远不会有机会看见奥丽阿娜-德-盖尔芒特,他们把她想象得比巴德鲁尔-布拉尔公主更卓越,更非凡,当他们听说一个出身如此高贵的小姐那样赞美托尔斯泰时,不仅感到愿为她献出生命,而且觉得他们对托尔斯泰的爱和对抵抗沙皇的愿望产生了一股新的力量。正当自由主义思想在他们身上可能已经削弱,他们对这些思想的威力可能已产生怀疑的时候,盖尔芒特小姐,一位额头上覆盖着头发(古弗瓦西埃家的人绝不会让头发盖住额头),极其高贵、极有权威的妙龄少女,给了他们意想不到的帮助。现实中有不少好的或不好的事物,就因为象这样得到了某些有影响人物的赞同而更受重视。例如,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在街上向人致意有一套固定的礼节,这套礼节十分难看,很不热情,但大家知道这是高雅的致敬方式,也就抛弃微笑和真诚,竭力模仿这种冷冰冰的体操动作。然时,一般说来,盖尔芒特家的人,尤其是奥丽阿娜,却不拘泥礼节。他们比谁都熟悉这套礼节,但当她们从马车上看见你,会毫不犹豫地向你亲切招手,如果在客厅里,她们让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在一旁行那套矫揉造作的礼节,而她们自己匆匆行过颇有魅力的屈膝礼后,就让蓝眼睛闪出微笑,立即亲切地向你伸出手来。多亏这些盖尔芒特,这套从来是空洞无物、枯燥乏味的所谓高雅的礼节骤然间增添了人人喜闻乐见、但却尽量摒弃不用的东西,一种真诚的、发自内心的欢迎和问候。与此相仿,有些人天生喜欢低劣的音乐和平庸但流畅、悦耳的旋律,但也会因交响乐的存在而抑制自己的爱好。可是,他们刚抑制住本能的爱好,刚为理查-施特劳斯①那色彩富丽、令人目眩的交响乐所倾倒,紧接着却又看见这位音乐家用奥贝②的宽容演奏了通俗乐曲,就认为自己的爱好在这个至高无上的权威那里意外地找到了辩解的理由(这一次正名是没有道理的),不禁喜出望外,喜形于色,一面美滋滋地聆听《莎乐美》③,一面对施特劳斯感激涕零,因为在听《皇冠上的钻石》④时,他们决不可能流露出自己的爱好――

    ①施特劳斯(1864-1949),德国作曲家、指挥家。

    ②奥贝(1782-1871),法国作曲家,作歌剧约五十部。

    ③《莎乐美》是施特劳斯的歌剧,取材于《圣经》。

    ④《皇冠上的钻石》是施特劳斯的交响曲。

    真也罢,假也罢,德-盖尔芒特小姐对俄国大公的“斥责”已传得家喻户晓,满城风雨,无论如何,这为议论奥丽阿娜在那次晚宴上的过分风雅的穿戴提供了机会。然而,虽说奢华不是取决于财富,而是取决于挥霍(就因为这个,那些堆金积玉的古弗瓦西埃就奢华不起来),但是,挥霍如有财富作后盾,就能维持长久,就能随心所欲。然而,既然奥丽阿娜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贯公开宣扬贵族无足轻重,认为念念不忘地位是荒唐可笑的,财富不会带来幸福,唯有智慧、才华和品性才最重要,根据奥丽阿娜从侯爵夫人那里接受的这些原则,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可以指望她嫁给一个不属于上流社会的男人,也就是嫁给一个演员、累犯、叫化子或不信教的人,指望她最终成为他们称作堕落者的那号女人。他们这个希望是可以实现的,因为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此刻正在经历一场社交危机(我在她家里遇见的那些超群绝伦、出类拔萃的人物那时还没有一个回到她的身边),她对将她抛弃的上流社会耿耿于怀,深恶痛绝,甚至,当她谈到她常去看望的侄子盖尔芒特亲王时,也是冷嘲热讽,嫌他对自己的出身过分迷恋。然而,一旦涉及到要为奥丽阿娜找丈夫,婶母和侄女公开宣扬的那些原则就不再起主导作用了,而是让位给那位神秘的“家族守护神”。在贡布雷教堂(在那里家族每个成员都失去了个性,失去了名字,大家全都叫盖尔芒特,巨幅黑色帷幔上的绛红色G和位于G上方的公爵冠冕标志着他们的身份),家族守护神正确无误地引导这位学识渊博、爱批评人的耶稣教徒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为奥丽阿娜选择了一个世界上最富有、最高贵,在圣日耳曼区堪称独一无二的配偶――盖尔芒特公爵的长子洛姆亲王,就好象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和奥丽阿娜从来只谈财产证书和家谱,从来不谈文学才能和品性似的,仿佛侯爵夫人(就象她以后的归宿那样)暂死了几天,已被装进了棺木中。结婚那天,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看到她一向蔑视的王公贵族份份登门祝贺,为了嘲笑他们,她还邀请了几位同她关系密切的资产阶级人士,洛姆亲王给他们送了名片,不过,第二年就同他们“砍断缆绳”,断绝了来往。古弗瓦西埃家的人所不能容忍的是,洛姆亲王夫人结婚不久,就又大谈特谈起她那套智慧和才能高于一切的社交准则了。这里顺便说一句,当圣卢和拉谢尔一起生活,与拉谢尔的朋友们经常来往,并且一心想娶拉谢尔的时候,他所维护的观点不管在家族中引起多大的恐惧,虽然部分是谎言,但与盖尔芒特家的小姐们宣扬的观点相比,谎言的成分要轻得多。她们鼓吹才智高于一切,认为人类平等不容怀疑,可最后却嫁给了拥有巨万家产的公爵,即使信奉相反的准则,也不过如此。圣卢恰恰是按照自己的理论行事的,但却被认为走上了歧途。当然,从道德观念看,拉谢尔的确不能令人满意。但是,如果她是一个女公爵,或者拥有百万家产,即使品德不大好。德-马桑特夫人说不定倒会赞成这门婚事。

    现在继续来谈洛姆亲王夫人(不久,等她的公公去世后,她就是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了)。年轻的亲王夫人只是在口头上奢谈她那套理论,却不用来指导她的行动,这无疑给古弗瓦西埃家带来了新的烦恼。因为这套哲学(如果可以称为哲学的话)丝毫无损于盖尔芒特沙龙高雅的贵族气派。毫无疑问,那些没有受到德-盖尔芒特夫人接待的人,都以为这是因为自己没有才学。例如,有一位非常有钱的美国女子,她除了有一本巴尼①的旧诗集外,其他书一本也没有,即使这本书她也从没打开过,只是把它――因为眼下很“时髦”――放在她家客厅的一个家具上做摆设,可是,当她看见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走进歌剧院时,却向她投去羡慕的目光,表明她十分看重才智。同样,当德-盖尔芒特夫人因为看中某人的才智而给予接待时,也肯定是出于真心。她在谈到一个女人时会说:“她似乎很有魅力”,或在谈到一个男人时会说:“他非常聪明”,这说明她认为聪明和魅力是她接待这些人的唯一理由,家族守护神此刻没有干预:这位警惕性很高的守护神隐蔽在深处,把守着盖尔芒特家族判断是非的黑暗的大脑区,不让他们发现――只要在现在和将来没有社交价值――有才智的男人或有魅力的女人。男人一旦被宣布为学者,他在众人眼里,要么象一本辞典,只会卖弄学问,要么相反,象一个推销员,才智平庸;漂亮的女人不是矫揉造作,就是喋喋不休。至于那些没有地位的人,那就太可怕了,都是些冒充高雅的势利人。德-布雷奥代先生(其城堡和盖尔芒特城堡毗邻)只和殿下们交往,但却瞧不起他们,只想生活在文艺殿堂中。因此,当有人说他势利时,德-盖尔芒特夫人会愤愤不平。“拔拔尔势利?您是不是疯了,我可怜的朋友,正相反,他最讨厌有地位的人,谁也别想让他结交他们。在我家里也不行。如果我邀请他同时还邀请了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他来时总要咕哝几句。”――

    ①巴尼(1753-1814),法国诗人,浪漫主义抒情诗的先驱。

    这并不是因为盖尔芒特家和古弗瓦西埃家对智慧的重视有什么大的分歧。从正面看,两家的分歧已结出了美丽的果实。那位笼罩着一层神秘色彩、激起许多诗人无穷遐想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就曾举办了上面提到的那次晚会,在晚会上,英王享受到了在其他任何地方享受不到的快乐,因为公爵夫人除了邀请我们上面已提到的那些知名人士外,还别出心裁、胆大包天地请了音乐家加斯东-勒梅尔和戏剧家夏尔-格朗穆香。这是古弗瓦西埃家连想也不敢想的,更不用说有胆量付诸实现了。但是,智慧的高低尤其可以从反面感觉出来。如果说渴望受到德-盖尔芒特夫人接见的人地位越高,所需的智力和魅力系数就越低,倘若国王或女王,系数可能会接近零,那么相反,地位越是在这条王族水平线以下,所需的系数就越高。例如,在帕尔马公主接待的人中,有许多人长相很难看,而且令人讨厌或十分愚蠢,她接待他们,是因为从小就认识他们,或者他们同某公爵夫人是姻亲,要不然就和某国君关系密切。然而,在西弗瓦西埃家看来,只要是“帕尔马公主喜爱的人”,或是“阿巴雄公爵夫人的姨妈”,或者“每年在西班牙王后宫中生活三个月”,就完全有理由受到邀请。但是,德-盖尔芒特夫人却不这样认为。十年来,她一直在帕尔马公主府上彬彬有礼地接受他们的致敬,却从没有让他们跨进她家的门槛,她认为一个沙龙的社会意义和物质意义是一样的,如果把一些并不显得漂亮的家具作为一种显示财富的填料装进沙龙,将会使沙龙变得十分可怕,这样的沙龙很象是一本华而不实的著作,舍不得放弃能显示学识、才气和智慧的东西。“一个‘沙龙’,也和一本书、一座房屋那样,”德-盖尔芒特夫人不无道理地想,“必须用牺牲作基石。”

    帕尔马公主的许多女友在公主面前小心翼翼地抱怨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因为多年来公爵夫人只满足于合乎礼仪的问候,或者给她们送名片,却从不邀请她们,也不去参加她们的聚会。公主利用德-盖尔芒特先生单独来看她的机会,向她提起了这件事。但是,狡猾的领主回答说(他虽然不是公爵夫人的好丈夫,因为他有好几个情妇,但是,一旦涉及到奥丽阿娜沙龙的正常运转,涉及到奥丽阿娜思想――沙龙的魅力所在,他就是经得住考验的伙伴了):“我妻子认识她吗?啊!那倒是应该请的。不过,我要把真实情况告诉夫人,奥丽阿娜不喜欢和女人交谈。在她周围,都是些才华超群的人――我不是她的丈夫,仅仅是她的一名贴身奴仆。女人使她感到厌烦,只有少数几个例外,但她们都很有才华。哦,殿下,您耳聪目明,见微知著,总不会对我说,苏夫雷侯爵夫人是一个才智出众的女性吧。是的,我明白,公主接待她是出于善心。再说您认识她。您说奥丽阿娜见过她,这很可能,但次数不会多,我向您保证。我要对公主说,这里面也有我的错。我妻子很累,她是那样喜欢和人来往,如果我不加以限制,她就会忙得不可开交。就说昨天晚上吧,她发着高烧,可要是不去波旁公爵夫人家,又怕人家不高兴。我只好抬高嗓门数落她,不许马车夫套车。噢,夫人,您知道,我甚至不想把您刚才讲的事告诉奥丽阿娜。奥丽阿娜很爱殿下,她肯定会立即去邀请苏夫雷夫人的,这不又多了一次拜访,这样一来,我们就不得不和她的姐妹来往,因为我同她姐妹的丈夫很熟。我想,如果公主允许的话,我什么也不对奥丽阿娜说。这样,我们就可以使她少受一些劳累和激动。我向您保证,这对德-苏夫雷夫人不会有什么影响。她去的地方很多,都是最有光彩的地方。我家的晚饭规模很小,甚至不请客人,德-苏夫雷夫人会厌烦死的。”帕尔马公主天真地相信盖尔芒特公爵不会把她的要求转告给公爵夫人,她为没能使德-苏夫雷夫人如愿以偿而感到抱歉,更为自己是这个很少接待女人的沙龙里的常客而感到心满意足。当然,这种满足不是没有烦恼的。每当帕尔马公主请德-盖尔芒特夫人吃饭时,总要费尽脑汁,避免邀请可能会引起公爵夫人反感从而致使公爵夫人拒绝再来的人。

    在帕尔马公主会客的日子,总有几个宾客和她共进晚餐,遵照旧时的习惯,晚饭早早就开始了。饭后,她的沙龙向常客们,一般说来,向法国和外国所有的大贵族开放。接待的过程是这样的:公主走出饭厅,在一张大圆桌前的长沙发椅上就座,和同她共进晚餐的两个最有地位的夫人聊天,或者浏览一本“画报”,打打扑克(或假装打牌,这是德国宫廷的一个惯例),有时打通关,有时让一个显贵做真的或假的搭档。时近九点,大厅的门不停地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宾客纷至沓来。为了屈从于公主的时间表,他们都是匆匆吃完晚饭就赶来了(如果他们在别人家里吃晚饭,不喝咖啡就得告退,说是一会儿再回来,他们的确打算“从一个门进去,而从另一个门出来”)。可是,公主全神贯注于打牌或闲聊,假装没有看见有客人来,只是当这些女宾走近时,她才仪态优雅地站起来,和蔼可亲地向她们微笑。但是,女宾向站着的公主殿下行屈膝礼,一直到近乎跪拜的程度,以便吻公主那只低垂的美丽纤手。尽管公主对这一礼节习已为常,但每到这时,总要装出感到意外的样子,用力地、但又是亲切而温和地把跪拜的女宾扶起来,在她们脸颊上吻一下。有人会说,公主的亲切和温和是以来宾的卑恭为条件的。也许是这样。礼节在一个平等社会中消失,似乎不象人们所认为的那样,是由于缺少教育的缘故,而是因为有些人对威望不再看重(想象中的威望才有作用),尤其是另一些人不再认为施行礼节对接受者来说是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因而也就不施行礼节了。在一个以平等为基础的世界里,礼节就和一切只有使用价值的事物一样,会骤然间变得一文不值。但是,礼节在一个新社会中消失不是绝对的。我们有时候太容易相信一种事物的现状是它唯一可能的状态。许多优秀人物认为,共和国不可能有外交,不可能结盟,农民阶层不可能容忍政教分离。总之,即使在平等社会中出现礼节是一个奇迹,那它也比不过铁路和军用飞机。再说,即使礼节消失,也没有什么能证明这是灾难。还有,一个社会会不会因为事实上的越来越民主而渐渐地分成等级呢?这是很有可能的。教皇不再掌管国家和军队以来,他的权力有了很大的提高;二十世纪,教堂对无神论者的影响远比十七世纪对宗教信徒的影响大;如果帕尔马公主是一国之君,我就可能象谈论共和国总统那样谈论她,也就是说,我根本不想谈论她。

    公主把那位求见的夫人搀扶起来,拥抱过后,又坐下来继续玩牌,如果来者是一位显要人物,她会请她坐到一张安乐椅上,先同她聊一会儿。

    如果宾客太多,客厅容纳不下,负责接待的公主的伴妇就另辟场所,把宾客带到与客厅相通的一间大厅里,厅内摆满了波旁家族的肖像和古玩。于是,那些常客便自愿担任“导游”,介绍些有趣的事儿,可年轻人却没那份耐心听他们唠叨,宁愿注视那些有血有肉的殿下(必要时,还让宫廷贵妇或宫女给她们作介绍),而对已故女君主的遗物却不感兴趣。他们忙于和那些公主殿下认识,捉摸着怎样才能得到她们的邀请,所以,他们和这个珍贵的档案室打了几年交道,竟对里面的陈列物一无所知,只隐约记得厅内装饰着大仙人掌和大棕榈树,使这个珍品中心酷似布洛尼林园培植棕榈树的温室。

    当然,在帕尔马公主会客的日子,为了促使食物消化,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有时也会屈尊俯就,晚饭后到公主府上进行拜访,公主自始至终把她留在身边,一面和公爵说着笑话。但是,如果公爵夫人来吃晚饭,公主离开餐桌就关上大门,不让她的常客前来打扰,生怕没经过严格挑选的客人会给苛刻的公爵夫人带来不快。有些常客事先没得到通知,仍然前来拜访殿下,门房答复说:“殿下今晚不会客,”他们就走了。况且,公主的许多朋友事先就知道这一天公主不可能邀请他们。这是一个特别的群体,一个封闭的小圈子,渴望加入的人大多被拒之门外。被排斥在外的人几乎能肯定无疑地说出入选者的姓名,他们气恼地私下里说:“你们当然知道,奥丽阿娜-德-盖尔芒特走到哪里,她的智囊团都要倾巢而出。”帕尔马公主借助这个智囊团,在公爵夫人周围筑起一堵护墙,不让那些尚未博得公爵夫人欢心的人靠近。但是,在公爵夫人最心爱的朋友中,在这个引人瞩目的“智囊团”成员中,有些人对帕尔马公主很不热情,因此,公主也不便向他们表示亲热。当然,帕尔马公主真心诚意地承认,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社交圈里可能得到的快乐要比她自己的社交圈里得到的快乐多一些。她不得不承认,公爵夫人会客的日子,公爵府门庭若市,宾客满堂,她在那里也常常遇见三、四个殿下,她们只给她送名片,却从不登门拜访。她模仿奥丽阿娜说话,穿奥丽阿娜式样的裙子,茶会上端出相同的草莓馅饼,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有几次,一整天只有一个宫廷贵妇和一个外国使馆参赞与她作伴。因此,既然有的人(就象从前斯万那样)每天必到公爵夫人家呆两个钟头,而对帕尔马公主两年才拜访一次,公主也就不会有兴致――哪怕是为了取悦奥丽阿娜――“主动”邀请这个斯万式人物吃晚饭了。总之,帕尔马公主宴请公爵夫人总感到诚惶诚恐,不知所措,因为她怕奥丽阿娜看什么都不顺眼。同样,当帕尔马公主到盖尔芒特府吃晚饭时,她确信这里的一切都将是妙趣横生,担心自己听不懂,记不住,不讨人喜欢,不善于领会和吸收别人的思想。于是,我的存在,和用水果组成花环装饰餐桌的新做法一样,引起了她的注意和兴趣。但她不清楚究竟哪一个更有魅力,更能成为奥丽阿娜招待会成功的一个秘诀,是餐桌上的装饰,还是我的存在。既然不清楚,她决定下次宴请客人时,干脆设法把两者都用上。此外,帕尔马公主对公爵夫人家的一切都有浓厚兴趣,是有其充分理由的,因为盖尔芒特府有一种滑稽和危险的、能令人振奋的东西,那就是盖尔芒特精神。帕尔马公主带着一种胆怯、激动和兴奋的心情,浸入盖尔芒特精神,就象跳入海中洗“浪浴”一般,认为救生员指出浪浴有危险,是因为他们中间没有人会游泳,当她浮出水面时,感到精神振奋,心情舒畅,青春焕发。盖尔芒特精神――按公爵夫人的话来说,这和化圆为方一样,是一种不存在的实体,她认为自己是唯一掌握这一精神的盖尔芒特――就象图卢的熟肉酱或兰斯的饼干,只是徒有虚名。然而(因为智力上的一种特征不是采用和头发颜色或肤色同样的方式传给后代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一些挚友,虽然和她血统不同,却掌握了盖尔芒特精神,相反,在盖尔芒特家族中,有些人却没有掌握家族精神,因为他们对任何思想都采取拒不接受的态度。那些和公爵夫人无血缘关系,但却掌握盖尔芒特精神的人,过去大多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具有从事某种职业的天赋,或有艺术家的素质,或有外交官的才能,或有议员的口才,或有军人的天赋,但相比之下,他们更喜欢小圈子生活。他们作这样的抉择,可能因为他们缺少独创性,或者缺乏首创性,或者意志薄弱,或者身体欠佳,或者没有机会,也可能是为了跻身于上流社会。

    如果说盖尔芒特沙龙曾是某些人从事某种生涯的绊脚石(应该承认这是个别现象),那也是违背他们愿望的。一个前程远大的医生、画家和外交官,虽然比许多人更有天赋,却在生涯中惨遭失败,因为他们和盖尔芒特家族亲密无间的关系使医生和画家被看成是上流社会人士,外交官被看成是反对派,这就使他们不能得到同僚们的承认。法兰西学院选举团成员穿戴的旧式长袍和红色无沿帽,不只是(至少在不久以前)墨守陈规的过去和闭关自守的宗派主义的外部残余。

    “教授”们头戴饰有金色流苏的无沿帽,活象头戴犹太人锥形帽的大祭司,在德雷福斯案之前的年代里,他们仍然死死守住法利赛人①的旧观念。迪-布尔邦其实是一个艺术家,但因为他不喜欢社交而得到了同僚们的承认。戈达尔大夫虽与维尔迪兰夫妇过从甚密,但维尔迪兰夫人是他的病人,此外,他那粗俗的举止也对他起到了保护作用,况且,他在家举办宴会时,只邀请医务界人士,宴会上飘溢着石炭酸气味。但是,在这些法定的社团中,蹈常袭故、囿于偏见,不过是廉洁奉公、道德高尚所索取的代价,假如在更加宽容、更加自由、很快就变得更加放荡的环境中,人们也就不会象这样墨守陈规了;在这些社团中,一位身穿银鼠皮里红缎长袍、和中世纪深居宫堡的威尼斯总督(也就是公爵)十分相象的教授,和另一个公爵――卓越而可怕的德-圣西门先生一样,有着高尚的品德,恪守崇高的原则,也象他那样铁面无情,不容异类。异类即那位热衷社交生活、有着不同的举止风度和不同的社会关系的医生。这位不幸的医生想掩盖他和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关系,但又怕同僚指责他瞧不起他们(社交界人士的想法实在荒唐!),为了把事情做得圆满,特地举办混合晚宴,让医务界人士淹没在社交界人士中,希望用这种方式平息同僚的怒气。殊不知这样做等于承认自己的失败。更确切地说,当十人委员会(实际人数要多一些)必须选举一个人填补教授职位空缺的时候,他看到投票的结果必然是一个比自己更循规蹈矩(即使才能不如自己)的医生当选,他听到对自己的否决声响彻墨守陈规的医学院,象莫里哀死前发出的“我发誓”②的喊声一样庄严,一样可笑,一样可怕,这时候,他才明白他的行为导致了他的失败。同样,那位和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关系密切的画家,就因为被划为社交界人士(因为从事艺术的上流社会人士成功地被贴上了艺术家的标签),也在艺术生涯中惨遭失败。而那位有许多反动关系的外交官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

    ①法利赛人是古代犹太教的一个派别,以严格遵守成文法律见称,《圣经》中称他们是言行不一的伪善者。

    ②“我发誓”是莫里哀的喜剧《没病找病》中的一句台词。剧中没病找病的病人在发誓时总要说“我发誓”。莫里哀在剧中扮演病人。一次,当他演到第四场时,说完“我发誓”就咯血倒下,几小时后便去世。

    但这是个别现象。出入盖尔芒特沙龙的知名人士基本上都是自愿地(至少自以为是自愿地)抛弃了一切和盖尔芒特精神、盖尔芒特礼节,和那个为任何一个多少是“法定”的“社团”所憎恶的难以形容的魅力格格不入的东西。

    有些人知道,盖尔芒特夫人沙龙的一个常客曾在美术展览会上荣获过金质奖章,另一个是律师会议秘书,在议会中曾有过辉煌的开端,还有一个当过代办,机智地为法国效过劳,这些知情人会把二十年来不再有任何建树的人看成失败者。但“知情者”寥寥无几,而当事者往往最后一个想想自己的光辉业绩,他们认为,按照盖尔芒特精神,他们旧时获得的称号实在毫无价值。盖尔芒特精神不是让德-盖尔芒特夫人鄙视杰出的部长吗?比如,一个拘泥虚礼的部长或一个爱说同音异义谐语的部长,尽管报界对他们唱尽赞歌,可是,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却认为他们是“令人讨厌的人”,是“走卒”,或者相反,是商店的“伙计”,如果哪位女主人不慎将他们中的一个安排在她身边,她会厌倦得打呵欠,会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既然作为第一流政治家丝毫不能受到公爵夫人的尊重,她那些放弃外交生涯或军人生涯或退出议会的朋友们也就认为――至少嘴上这样声称――每天到他们瞧不起的一些殿下家里和这位高贵的女友相聚,同她一起吃饭聊天,这是最好的选择,尽管他们在欢乐中难免流露出来的忧郁和这个看法有点矛盾。

    然而,应当承认,盖尔芒特府的社交生活虽然不能说是妙趣横生,谈话虽然不能说是高深莫测,但也不乏趣味和幽默。在德-盖尔芒特夫人左右,有些人颇有魅力,任何正式头衔都比不上这个魅力,那些最有权势的部长想把他们吸引到身边,却都白费力气。如果说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沙龙埋葬了多少知识分子的雄心壮志,甚至使多少崇高的努力付之东流,那么至少可以说,从这些志向和努力的遗骸中,产生了沙龙生活史无前例的繁荣。一些非常幽默的人(例如斯万)总认为自己比某些杰出人物略高一筹,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但是,他们这样做,是因为公爵夫人不是把才智,而是把幽默放在一切之首。在她看来,幽默是一种更少见、更完美的高级形式,既要有杰出的才智,又要有出众的口才。从前,在维尔迪兰沙龙,斯万把布里肖看成爱卖弄学问,把埃尔斯蒂尔看成才疏学浅,尽管前者满腹经纶,后者有奇才异能;他这样分类是因为受了盖尔芒特精神的影响。他从不敢把他们介绍给公爵夫人,因为他预感到公爵夫人会用怎样的神态对待布里肖的长篇大论和埃尔斯蒂尔的“趣话”:对于矫揉造作的长篇大论,不管是严肃的,还是风趣的,盖尔芒特精神一概视作最令人讨厌的蠢话。

    至于那些血统的盖尔芒特,如果说家族精神未能象那些文社(所有成员都用同一种方式发表演说,陈述看法,因而也就用同一种方式思想)那样,传到他们每个人身上,这当然不是因为上流社会人士比文社成员更具有个性,而妨碍他们互相模仿。模仿不仅要以缺乏强烈个性为条件,而且还要有相对灵敏的耳朵,首先要能辨别,然后能模仿。然而,在盖尔芒特家族中,有些人也和古弗瓦西埃家族成员一样,完全没有乐感。

    举一种练习为例。按照模仿的另一个意义,人们把这种练习叫做“模仿”(盖尔芒特家的人称之为“攻击”)。尽管德-盖尔芒特夫人模仿的本领令人叫绝,但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却毫无感受,他们简直不是人,而是一群兔子,因为对于公爵夫人企图模仿的那个缺点和语调,他们从来注意不到。当公爵夫人“模仿”里摩日公爵说话时,古弗瓦西埃家的人会大声抗议:“啊!不,他才不这样说话呢,昨晚上我还和他一起在白白家吃晚饭,他和我交谈了整整一个晚上。他不是这样说话的。”然而相反,稍有一些文化修养的盖尔芒特会嚷起来:“天哪,奥丽阿娜太幽默了!最让人吃惊的,是她的模仿能以假乱真!我还以为是里摩日在说话呵。奥丽阿娜,再来一点儿!”然而,这些盖尔芒特(更不用说卓越的盖尔芒特了,听到公爵夫人模仿里摩日公爵,无不钦佩地说:“啊,您(或你)学他简直学神了!”)虽然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看来他们缺乏幽默感(她说的一点不假),但因为经常听她说话,经常把她的话转述给别人,耳濡目染,久而久之,也就能马马虎虎地模仿她说话和评论的方式了(斯万和公爵夫人本人把这叫做她的“编写”法),甚至在谈话中他们也会说一些在古弗瓦西埃家的人看来很象奥丽阿娜精神,但在他们看来却是符合盖尔芒特精神的话来。因为这些盖尔芒特不仅是奥丽阿娜的亲戚,而且是她的崇拜者,所以有时她会去看望他们(她却把家族其他成员视如敝屣,不理不睬,以报她少时所受的凌辱之仇),一般是在美丽的夏季,由公爵陪同前往。公爵夫人登门拜访可是件大事。埃比内亲王夫人正在楼下的大客厅里会客,当她远远瞥见公爵夫人头戴着一顶迷人的帽子,斜撑着一把泻出夏日气息的小阳伞,慢悠悠地斜向穿过院子,朝她家走来时,就象是看见了一场小火灾最初的火焰或意外入侵的“侦察队”,心儿怦怦地跳了起来。“瞧,奥丽阿娜来了,”她说,就象发出了一道口令,小心翼翼地通知她的客人,好让她们有时间秩序井然地离开,镇静地撤出客厅。多半人不敢留下,起身要走。“不,干吗要走?我很高兴再留您一会儿,”埃比内亲王夫人装出贵妇样轻松自若地说,但声音却变得虚情假义。“你们可能有话要说。”“您真的要走吗?那好,以后我去看您,”如果是不值得挽留的女宾,女主人就这样回答。公爵和公爵夫人极其礼貌地向埃比内亲王夫人的客人致意。多年来,他们在这里和她们相遇,但仍象不认识一样,而她们出于谨慎,也不敢主动同他们打招呼。客人一走,公爵便关切地询问起她们的情况,装出对她们内在的品质感兴趣的样子,只是因为她们命运不佳,或是因为奥丽阿娜神经过敏,不宜同女人多来往,他才不能请她们到他家作客:“那位戴粉红帽子的矮个子女人是谁?”“嗨!我的表兄,您经常看见她,是图尔子爵夫人,娘家姓拉马塞尔。”“您知道吗?她长得很俏丽,看上去很聪明。假如她上嘴唇没有那么点小毛病,她一定很迷人。如果确实有一个图尔子爵的话,他就不该有烦恼了。奥丽阿娜,您知道她的眉毛和发根使我想起谁了吗?这使我想起了您的表姐妹海德维格-德-利尼。”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没有接丈夫的话茬,她听到有人谈别的女人长得漂亮,就会显得无精打采。她没有料到,她丈夫竟会有这般雅兴炫耀自己对那些被他拒之门外的人非常了解,以为这样做就能显出自己比妻子“严肃”。“对了,”公爵突然大声嚷道,“您刚才提到了拉马塞尔这个姓。我想起来了,我当议员那会儿,曾听过一次无与伦比的演说……”“那是您刚才看见的那位少妇的叔叔。”“哦!真是才华超群!……不错,我的小宝贝,”他对埃格勒蒙子爵夫人说。尽管德-盖尔芒特夫人显露出厌恶情绪,子爵夫人仍不肯离开,卑躬屈膝地甘当埃比内亲王夫人的女仆(哪怕回家后把自己的女仆打一顿解解气),一副可怜巴巴、局促不安的样子,但只要公爵夫妇不离开,她就呆着不走,帮他们脱大衣,争取为他们做些事,识相地提出要到隔壁屋子去,“不用为我们沏茶,安静地聊一会儿,我们这些人都不讲究,不必客套。况且,”他转身对德-埃比内夫人说,而让那位低三下四、雄心勃勃、殷勤热忱的埃格勒蒙子爵夫人在一边羞得满面绯红,“我们只能在您这里呆一刻钟。”而这一刻钟却全都用来“复述”公爵夫人一周内说过的话。当然,公爵夫人自己是不会主动重复的,但公爵却把话题引到促使她说出那些话的事件上,他装出严厉责备的样子,极其巧妙地、仿佛是无意识地引她把说过的话重复一遍。

    埃比内亲王夫人很爱这位表姐妹,也知道她喜欢听恭维话,就一个劲地夸她的帽子和小阳伞如何漂亮,夸她说话如何幽默。“只要您愿意,你尽管同她谈她的衣着打扮,”公爵装出不高兴的口吻说,一面却狡黠地微笑,好让大家不把他的不高兴看得太认真,“但是,看在老天爷份上,可别谈她的幽默,我不需要象这样幽默的妻子。您大概是指她对我胞弟帕拉墨得斯使用的那个糟糕透顶的谐语吧,”他继而又说。他知道埃比内亲王夫人和盖尔芒特家族的其他人都还不知道这个谐语,很想借机夸一夸他的妻子。“首先,我觉得,一个我得承认有时也说过相当漂亮笑话的人是不应该说这样糟糕的谐语的,尤其是更不应该开我胞弟的玩笑,他很敏感,如果这件事弄得我和他闹翻,那就太不值得了。”

    “奥丽阿娜的谐语?我们怎么不知道?那一定很有趣味。

    喂,快说给我们听听。”

    “这可不行,不行,”公爵仍旧气鼓鼓地说,然而脸上的笑容却变得更加明显,“你们还没有听说,那我太高兴了。说真的,我很爱我的弟弟。”

    “听着,巴赞,”公爵夫人觉得该对丈夫反击了,于是说道,“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说帕拉墨得斯可能会生气,您明明知道他不可能生气。他是一个聪明人,才不会为这个毫无恶意的愚蠢玩笑生气呢。您这样说,大家会以为我讲了他什么坏话,我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没什么意思,您这样气愤,倒是抬高了那句话的价值。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这样。”

    “你们都让我们坐不住了。到底是什么?”

    “嘿!没什么大事!”德-盖尔芒特公爵说。“你们大概听说了吧,我弟弟想把布雷塞,他妻子的城堡,送给他妹妹马桑特。”

    “听说了呀。可是,有人对我们说,她不想要,她不喜欢城堡的所在地,气候对她不合适。”

    “咳!可不是嘛!有人把这一切都对我妻子说了,说我弟弟把这座城堡送给我们的妹妹,不是想讨她喜欢,而是想戏弄她。那人说,夏吕斯很爱戏弄人。可是,你们知道,布雷塞城堡是王室采邑,值好几百万法郎哪,从前是国王的地产,那里有法国最美丽的森林。愿意受这种戏弄的人多着哩。因此,当奥丽阿娜听到夏吕斯因为把这座漂亮的城堡送人而得了个“爱戏弄人”的评语时,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我得承认,她并无恶意,因为这是脱口而出的:‘塔干①……塔干……那就叫他杰出的塔干②吧!’你们知道,”公爵又换上了不高兴的语气,一面用目光把全场扫了个遍,看大家对他妻子的幽默有何反应,接着,他怕德-埃比内夫人对古代历史不大了解,又说道:“你们知道,古罗马有一个国王叫杰出的塔尔干。开这样的玩笑很愚蠢,这是在玩拙劣的文字游戏,奥丽阿娜不应该说出这种话。我虽然不如我妻子风趣,但考虑问题却比她周到,我想到了后果,如果这话不幸传到我弟弟耳朵里,那就有好看的了。尤其是,”他进而又说,“应该承认,即使没有城堡的事,说帕拉墨得斯是杰出的塔干也很合适,因为他很高傲,爱吹毛求疵爱说长道短。这就减轻了夫人这句话的罪过,因为即使她愿意降低身份,玩一些庸俗的文字游戏,她仍不失幽默,她对人的描绘相当准确。”――

    ①“塔干”是法文taquin(爱戏弄人者)的音译。

    ②“杰出的塔干”是“杰出的塔尔干”的同音异义谐话。“杰出的塔尔干”(公元前534-509)是罗马最后一个国王,靠谋杀岳父登上王位。

    就这样,这一次多亏“杰出的塔干”,下一次多亏另一个词,公爵和公爵夫人去看望亲戚时,每次都要更换话题,拜访引起的兴奋在幽默的妻子和她的经理人离开后很久都不能平息下来。女主人首先和那些享有特权参加聚会的人,也就是和那些留下来没有走的人一起尽情品味奥丽阿娜谐语的滋味。“您以前也没听说杰出的塔干吧?”埃比内亲王夫人问。

    “听说过,”巴佛诺侯爵夫人红着脸回答,“萨西纳-拉罗什富科亲王夫人同我谈起过,有些出入。不过,能象这样当着我表姐的面听人讲这句话,那当然就更有一番趣味了,”她又说,就好象在说“听到作者陪同这句话”似的。“奥丽阿娜刚才来了,我们正在谈她最近说的谐语呢,”女主人对一位来访的夫人说,这位女宾露出遗憾的神态,后悔自己晚来了一小时。

    “什么,奥丽阿娜刚来过?”

    “是啊,您早来一会儿就好了……”埃比内亲王夫人回答道,并无责备之意,但却让人明白那位愚蠢的夫人错过了什么:她没有看到上帝创造世界或加法洛夫人①最后一次演唱,那是她自己的错。“你们觉得奥丽阿娜最近说的那个谐语怎么样?我承认,我对‘杰出的塔干’评价很高。”第二天,她又这样问餐桌上的客人。为了议论“杰出的塔干”,她专门请了几个知己吃午饭,这个谐语成了一道凉菜供大家品味,整整一星期,它被加进各种调料,多次出现在餐桌上。埃比内亲王夫人甚至还在这个星期对帕尔马公主进行了一年一度的拜访,借机问公主殿下听没听说这个谐语,尔后向她进行了描述。“啊!杰出的塔干!”帕尔马亲王夫人说,一种先验的钦佩使她睁大了眼睛,恳求作进一步解释。埃比内亲王夫人没有拒绝。“我承认,我对‘杰出的塔干’很感兴趣,它就象是编写出来的,”埃比内亲王夫人总结说。其实,“编写”一词对“杰出的塔干”这个谐语根本是牛头不对马嘴,但是,亲王夫人自以为掌握盖尔芒特精神,记得奥丽阿娜曾用过“编写的、编写”等表达方式,不加区分地死搬硬套,乱用一气。帕尔马公主不很喜欢德-埃比内夫人,觉得她长相丑陋,知道她为人小气,认为她心眼不好,但出于对古弗瓦西埃家族的信任,就承认“编写”了,她曾听到德-盖尔芒特夫人说过这个词,但却不会独立运用。她仿佛觉得“编写”是“杰出的塔干”之魅力所在。虽然她并没有完全忘记她对这个丑陋而吝啬的女人不抱好感,但看到她能自如地运用盖尔芒特精神,禁不住产生敬佩之心,想请她看歌剧,只是想到也许该先听听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意见,才没有向埃比内亲王夫人发出邀请。至于德-埃比内夫人,她虽然和古弗瓦西埃家族其他成员有很大不同,喜欢奥丽阿娜,对她百般殷勤,但却十分妒嫉奥丽阿娜的关系,对公爵夫人常在众人面前讥笑她吝啬有点耿耿于怀,因此,她回家后,就向人讲帕尔马公主如何不懂“杰出的塔干”,奥丽阿娜竟把这等蠢女人当成知己,实在是太势利。“即使我愿意,我也决不可能和帕尔马公主经常来往,因为德-埃比内先生不会同意,他看不惯她的放荡行为”,她对来她家吃饭的朋友说道。影射纯粹是她想象出来的帕尔马公主的某些越轨行为。“就是我丈夫不象这样严肃,我承认,我也不可能和她经常来往。我真不明白,奥丽阿娜为什么经常去看她。我一年才去一次,每次都难以坚持到底。”――

    ①加法洛夫人(1827-1895),法国女歌唱家,是十九世纪最著名的抒情歌手之一。

    当德-盖尔芒特夫人到维克迪尼埃纳府拜访时,古弗瓦西埃家的人一般看见她来就会赶紧躲开,因为他们无法忍受大家对奥丽阿娜“点头哈腰、卑躬屈膝”的态度。在奥丽阿娜抛出“杰出的塔干”那天,古弗瓦西埃家只有一人留下没走。他对这个玩笑没有全懂。但毕竟听懂了一半,因为他还有些学问。于是,这家人到处说,奥丽阿娜管帕拉墨得斯小叔子叫“杰出的塔尔干”,他们认为,这个雅号对帕拉墨得斯很合适。“可是,干吗老谈论奥丽阿娜?”他们又说。“就是对一个王后也不过如此。说到底,奥丽阿娜算什么?我不是否认盖尔芒特家族有悠久的历史,可是,古弗瓦西埃家族也不比他们逊色,同样也是声誉赫然,源远流长,与各王室都有联姻。可别忘了,当年在金锦营①,英王问弗朗索瓦一世,在场的领主中谁最高贵:‘陛下,’法王回答说,‘古弗瓦西埃’。”再说,即使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全都留下不走,他们对奥丽阿娜的趣话也只会无动于衷,因为对于引起奥丽阿娜开玩笑的那些事,他们的看法和她完全不同。例如,一位古弗瓦西埃家族出身的夫人举行招待会时,如果椅子不够,或者没有认出一个女宾,同她攀谈时搞错了名字,或者她的一个仆人对她讲了一句可笑的话,她会满脸绯红,坐立不安,紧张得身子微微发抖,对出现这类意外情况感到遗憾。如果奥丽阿娜要上她家来作客,而家里已经有了一位客人,她会用一种焦虑而急切的语气问这位先生:“您认识她吗?”她怕他不认识奥丽阿娜,他的存在会给奥丽阿娜造成不好的印象。可是,德-盖尔芒特夫人却相反,她会利用这类意外事件,把它当作笑话讲给盖尔芒特家的人听,让他们笑出泪花,使大家不得不羡慕她少摆了几张椅子,干了或听凭仆人干了蠢事,请了一个谁也不认识的人到家里作客,正如当我们看到大作家被男人们疏远,遭女人们背叛后,所受的凌辱和痛苦即便不能刺激他们的才能,至少能为他们的作品提供素材时,我们会为他们的遭遇高兴一样――

    ①“金锦营”是1520年6月7日至24日法王弗朗索瓦一世和英王亨利八世会晤之地,两王都大事铺张,尤其是法王,搭起了金锦帐篷,希望给英王强烈印象,使他同意英法两国结盟,共同对付奥地利王,以图达到法国称霸欧洲的目的。

    同样,古弗瓦西埃家的人也不可能学会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运用到社交生活中去的创新精神。这种创新精神凭借着可靠的本能,使社交生活随机应变,把社交生活变成了一件艺术品。相反,如果纯粹按照推理应用死板的规则,效果恐怕会很糟,正如一个想在爱情和政治上一举成功的人,如果在生活中机械模仿比西-德-安布瓦斯人①,会适得其反。古弗瓦西埃家的人举行家庭宴会,或宴请一位王子,决不会让他们儿子的朋友参加,也不会邀请有才智的人,认为这样做是不正常的,会产生最恶劣的影响。一位古弗瓦西埃女士(其父在皇帝手下当过部长)要举办日场演出,招待马蒂尔德公主②,根据几何原理推论,认为只能邀请波拿巴王朝的拥护者。可是,这些人她几乎一个也不认识。平时同她来往的高雅的女人和讨人喜欢的男人,一个也没有邀请,因为他们不是持正统派③观点,就是和正统派联系密切,按照古弗瓦西埃家的逻辑,他们会使公主殿下感到厌烦。马蒂尔德公主常在家中款待圣日耳曼区的精英,当她在德-古弗瓦西埃夫人那里只看见一个赫赫有名的女食客――帝国时代一位省长的遗孀、邮电部长的未亡人的几个以愚蠢和乏味著称的拿破仑三世的忠实信徒时,不禁大吃一惊。尽管如此,马蒂尔德公主仍把皇家恩泽慷慨而亲切地洒在这些多灾多难的丑妇身上。轮到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招待马蒂尔德公主时,尽管她对波拿巴主义并无先入之见,但她尽量不邀请这些人,而代之以最美丽、最珍贵、最有声望的人,凭着她的嗅觉、触觉和手法,她感觉到这一五彩缤纷的花束,即使源自波旁王朝,也肯定能博得皇帝侄女的欢心。甚至连奥尔良公爵也邀请了。公主告退时,德-盖尔芒特夫人向她行屈膝礼,想吻她的手,她把公爵夫人扶起来,在她的两颊上吻了吻,真诚地向公爵夫人保证,她从没有度过比这更美好的一天,也没有参加过比这更成功的招待会。帕尔马公主在社交生活中缺乏创新,从这一点说,她是名副其实的古弗瓦西埃,但她和别的古弗瓦西埃不同,尽管她对盖尔芒特夫人的行为常常感到意外,但却从不反感,而是惊叹万分。这种惊叹因为公主才疏学浅,知识贫乏而有增无已。德-盖尔芒特夫人并不象她认为的那样博学,但只要比德-帕尔马公主多一些知识,就能使公主惊得目瞪口呆;任何一代批评家总是否定前辈承认的真理,因此,德-盖尔芒特夫人只消说福楼拜枉为资产阶级的敌人,他自己首先是资产阶级,或者说在瓦格纳的作品中意大利音乐味儿很浓,就能使帕尔马公主――就象使在暴风雨中游泳的人那样――大开眼界,看到朦朦胧胧的天边,哪怕每一次都要付出新的代价,累得她精疲力竭。此外,不仅是文艺作品方面的奇谈怪论,就是有关她们的熟人和社交活动方面的奇谈怪论,也会使帕尔马公主惊得张口结舌。固然,德-帕尔马夫人不能识别什么是真正的盖尔芒特精神,什么是这一精神的初步习得形式,这是她每次听到德-盖尔芒特夫人对人发表评论时大吃一惊的原因之一(她认为有些盖尔芒特,尤其是某些女性盖尔芒特才华出众,知识精深,但当她听到公爵夫人笑眯眯地对她说,这些人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傻瓜时,她会惊的说不出话来)。但是,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时候,我看的书比见过的人多,对文学的了解比对上流社会的了解更深,因此,我知道这个原因。我认为,公爵夫人过着一种无聊贫乏的社交生活,这种无聊贫乏能象文艺批评促进创作那样,有利于创造一种真正的社交活动。因此,公爵夫人就象一个爱争辩的人,为使自己闲极无聊的思想变得活跃,只要有一点新意的奇谈怪论,都会搜寻出来议论一番,毫无顾忌地发表一些令人耳目一新的观点。比如,她说,最成功的《伊菲姬尼》是比契尼④的,而不是格鲁克⑤的作品,甚至还说,真正的《费德尔》应该是普拉东⑥的悲剧。她这种变化无常的观点和不健康的渴求新奇的欲望直接影响到她周围的人――

    ①比西-德-安布瓦斯(1549-1579),法国武将,骁勇剽悍,以决斗著称,但因勾引他人之妻而遭暗害。

    ②马蒂尔德公主(1820-1904),拿破仑第一的侄女,与文学家和艺术家来往密切。

    ③正统派指法国历史上波旁王朝长系的拥护者。

    ④比契尼(1728-1800),意大利作曲家,墨守那不勒斯东派陈规。他以希腊神话为题材创作的歌剧《伊菲姬尼在奥利德》在音乐比赛中落在格鲁克的同名歌剧之后。

    ⑤格鲁克(1714-1787),德国歌剧作曲家,从事戏剧改革,此举受到百科全书派的支持,却遭到比契尼派的反对。《伊菲姬尼在奥利德》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⑥普拉东(1644-1698),法国戏剧作家,他的《费德尔》旨在挫败拉辛的同名悲剧,但只是昙花一现。

    当一个聪明、诙谐、博学的女子下嫁了一位性格腼腆、名不经传、默默无闻的粗汉时,不知哪天,德-盖尔芒特夫人会别出心裁地发明一种精神享受,不单单对妻子进行诽谤,还要把丈夫“暴露”出来。不妨拿康布尔梅夫妇作例子。假如德-盖尔芒特夫人那时有可能生活在他们中间,她就会宣布德-康布尔梅夫人是一个愚蠢的妇人,而康布尔梅侯爵却是一个饶有趣味的人,但默默无闻,被一个成天喋喋不休的长舌妇逼得沉默寡言,可他的价值却比她大一千倍。公爵夫人作此宣布时,会产生一种清新适意的感觉,这和一个批评家不顾舆论界七十年来一致赞赏《欧那尼》①,偏要公开表明自己更喜欢《恋爱的狮子》②时的感觉是一样的。再比如,从她年轻时代起,人们就对一个堪为楷模的女人,一个真正的女圣人嫁给一个无赖表示同情,可是,德-盖尔芒特夫人出于同样的追求新奇的病态需要,不知哪天会声言,这个无赖虽然轻薄,却有一副好心肠,是他妻子的冷酷无情导致他干荒唐事的。我知道,文艺批评能使长久以来一直是光彩夺目的作品重新堕入黑暗,而让那些似乎注定永无出头之日的作品放射出光芒,这种现象从古至今屡见不鲜,不仅表现在作品与作品之间,而且还表现在同一部作品内部。我不仅看到贝利尼③、温特哈尔特④、犹太建筑家或王朝复辟时期的一个细木匠取代了被说成是精疲力尽的天才――所谓精疲力尽,也就是那些无所事事的批评家对他们感到厌倦了,就象神经衰弱患者永远感到厌倦,永远变化不定一样。我还看到,人们喜爱圣伯夫的理由前后也有变化,起先因为他是评论家,后来因为他是诗人。缪塞的诗(除了几首微不足道的小诗)没有得到承认,但他的小说却大受赞扬。有些短评作家单凭《撒谎者》⑤中某段长篇独白能象旧地图那样给人提供当时巴黎的情况,就说这段独白超过了《熙德》或《波里厄特》⑥中的举世闻名的场面。肯定地说,这种做法是错误的。但是,他们这种偏爱――即使不能说是出于美的考虑,至少可以解释为对文献感兴趣――在疯狂的评论界看来是非常理智的。评论界可以抛弃莫里哀的全部作品,而把《冒失鬼》⑦中的一句诗奉若神明,甚至认为瓦格纳的《特里斯坦》枯燥乏味,却为该剧中猎队经过时的一个“优美的铜号音符”所倾倒。这种反常行为有助于我理解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反常行为:她会把一个属于上流社会的被公认为正直但有点傻的好人说成是自私自利的怪物,比大家想象的要精明,把另一个以慷慨闻名的善人说成是吝啬的化身;一位善良的母亲在她口中成了不爱子女的恶妇,而一位大家认为是腐化堕落的浪妇却是有最高尚的感情。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智慧和敏感性似乎受到毫无意义的社交生活的损害,而变得摇摆不定,以致于她对一个人的迷恋不可能不很快转变成厌恶(哪怕她始而寻找、继而抛弃的精神对她又产生吸引力),她在一个心地善良的男人身上发现的魅力――如果这个人找她的次数过于频繁,过于想得到她的引导而她又不能给予的话――不可能不转变为一种引起她厌烦的东西,她认为这种厌烦情绪是她的崇拜者引起的,只有一味想寻找快乐又不可能找到快乐的人才会使她产生厌烦。公爵夫人对任何人的评价都会改变,唯独对丈夫的看法一陈不变。他丈夫从来没有爱过她;她从来都认为她丈夫有铁一般的性格,对她的任性麻木不仁,对她的美貌无动于衷,性情暴烈,固执己见,和所有神经质的人一样,不按自己的意志行事,就不得安宁。此外,德-盖尔芒特先生只迷恋和追寻一种类型的女性美,但却频频更换情妇,一旦抛弃她们,就象是为了嘲笑她们似的,总有一个永久不变的合作者,她的喋喋不休常常使他恼火,但他知道,大家都认为她是贵族社会中最美貌、最贞洁、最聪明、最有学问的女人,认为他有这样一个妻子是他的造化,她掩护了他的放荡生活,她接待的方式与众不同,她使他们的沙龙保住了圣日耳曼区第一沙龙的地位。他自己很赞同这些看法。他经常对妻子不高兴,但又为她感到自豪。她向他要钱施舍穷人,接济仆人,他会一分钱都不给,但是,他却要求她穿最华丽的服装,坐最漂亮的马车。此外,他很重视让他的妻子显露才智。每当德-盖尔芒特夫人唐突地把一位朋友的优点说成缺点,把缺点说成优点,创造出一个别出心裁、妙趣横生的怪论时,总是迫不及待地想在能够领略其奥妙的人面前一试其效果,想使他们品味这些怪论在心理上的独创性,显耀言简意赅中包藏的恶意。固然,这些新看法不见得比老的更真实,甚至往往更不真实;但恰恰是它们的武断和意外使它们具有一种沁人肺腑、动人心弦、使人津津乐道的精神东西。不过,公爵夫人进行精神分析的病人通常是她的一位知己,而那些她希望把她的发现说给他们听的人却全然不知道她这位知己已开始失宠。于是,她只好等待一个搭档自告奋勇地向她进行挑衅,她装出迫不得已的样子进行辩驳,表面上是为了反驳他,使他无话可说,实际上是为了支持他。这正是德-盖尔芒特先生擅长扮演的角色――

    ①《欧那尼》是法国作家雨果的话剧剧本,被认为是法国积极浪漫主义的代表作之一。

    ②《恋爱的狮子》是法国剧作家邦萨(1814-1867)的剧作。邦萨被认为是戏剧上反浪漫主义的首领。

    ③贝利尼是意大利绘画世家,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画派的奠基人。

    ④温特哈尔特(1805-1873),德国画家,深受拿破仑三世宠爱和欧洲贵族的欢迎。

    ⑤《撒谎者》是法国剧作家高乃依的喜剧,以巴黎为叙事背景。

    ⑥《熙德》、《波里厄特》均系法国剧作家高乃依的剧作。

    ⑦《冒失鬼》是法国喜剧作家莫里哀的作品。

    对于社交活动,德-盖尔芒特夫人也是武断而夸张地发表一些出乎意外的看法,这是她的又一个乐趣。这些怪论每次都使帕尔马公主惊讶不已,回味无穷。但是,公爵夫人的这个快乐,主要不是通过文学评论手段,而是借用政治生活和议会新闻专栏方式获得的。我试着讲清楚这究竟是怎样的乐趣。德-盖尔芒特夫人对不断发表前后矛盾的法令性意见,颠倒周围人的价值观念的消遣方式已感到不满足了,她还想通过自身的社交行为,通过让大家知道她作出的任何社交决定的方式,尝一尝那种人为的激动滋味,服从于那种感奋听众、左右政客的虚假责任。大家知道会有这样的事:一个部长向议会报告工作时说,他认为他所遵循的行动准则是正确的。的确,这条行动准则在一个通情达理的人看来是非常普通的,但是,第二天,这位通情达理的人在报上读了有关报道,看到部长的报告引起听众强烈骚动,文章中不断插入一位议员诸如“太过分了”的谴责(议员的名字和称号是那样冗长,有关观众反应的描写是那样绵延起伏,相比之下,“太过分了”这几个字占据的位置还不及半句亚历山大体诗的长度),这时,他会顿然感到激动不安,开始怀疑自己赞成部长的观点是不是错了。举个例子。从前,当德-盖尔芒特先生(那时还是洛姆亲王)在议会中当议员时,有时,在巴黎的各家报纸上,能读到他象这样的插话(尽管这主要是针对贡布雷选区,为向选民表明,他们没有赞成一个死气沉沉的或不哼不哈的候选人):

    德-盖尔芒特-布永先生,洛姆亲王:“这太过分了!”(会场中央和右边的几个座位上爆发出一片叫好声,最左边的座位上欢声雷动。)

    这位通情达理的读者对那位明智的部长仍有几分忠诚,但当他读到另一个发言人回答部长时说的开头几句话,他的心受到了强烈的震动:

    “我毫无夸张地说,那位我假定他仍然是部长的人说的话(半圆形会场的右边举座哗然)使我不胜惊讶,目瞪口呆……(雷鸣般的掌声;有几个议员急忙向部长席走去!邮电部副部长从座位上点首赞同。)”

    这“雷鸣般的掌声”把这位通情达理读者的最后一些阻力一扫而光。一种本来是无足轻重的做法,他却认为是对议会的凌辱,是极端可怕的做法。必要时,某个正常的事实,比如让富人比穷人多纳些税,揭露一桩罪行,热爱和平甚于战争,等等,他也会一反常态,认为是可耻的做法,是对某些原则的亵渎。这些原则,他过去确实没考虑过,也没把它们记在心上,就因为它们激起了欢呼,赢得了大多数人的共鸣,他也就受到了强烈的震撼。

    此外,应当承认,这个被我用来解释盖尔芒特社交圈,后来用来解释其他社交圈的政治家特有的狡猾手法,是由理解力的某种敏锐性堕落而来的,这种敏锐性常常用“领会字里行间含义”来表达。如果说议会开会时会因为这种敏锐性的堕落而出现不符合逻辑的事,那么听众会因为缺少这种敏锐性而反应迟钝。他们会从字面上理解一切;听到根据本人要求,一位达官显贵被免去职务时,他们不会想到这是撤职,而会想:“既然是他本人提出的,就不是撤职”;听到俄国人在日本人面前战略撤退,撤退到事先准备好的更坚固的阵地时,他们不会想到这是一次失败;听到德皇为满足德国某一个省的独立要求,给予该省宗教自主权时,他们不会想到这是一种拒绝。况且(现在回到议会会议上),大会开始时,议员们所处的情况和那位将要阅读会议报道的通情达理的读者所处的情况是一样的。他们听说罢工工人向某部长派出过代表,当这位部长在鸦雀无声的寂静(这已经能使人尝到人为激动的滋味了)中登上讲台时,他们会天真地想:“哦!他们之间说了些什么?但愿一切都解决了。”部长第一句话就说:“我无需对议会说,我高度意识到政府的责任,不可能接见这个代表团。根据我的职责,我没有必要认识他们。”这个开场白无疑是戏剧性的变化,因为这是议员们的常识唯一不可能作出的假设。但是,正因为这是戏剧性的变化,人们才报之以那样热烈的掌声,几分钟后,掌声才停止,部长才能继续往下讲。他回到座位后,受到同事们的热烈祝贺。听众激动的情绪不亚于那天他忘记邀请和他作对的市议会主席参加官方盛大招待会所引起的激动。人们公开说,他这两次的表现,象个真正的政治家。

    在那个时期,德-盖尔芒特先生也经常向部长表示祝贺,这使古弗瓦西埃家的人深感气愤。后来,我听人说,有一段时间,他在议会中担任重要职务,可望升任部长或大使,但是,即使在那个时候,当朋友有事求他帮忙时,他也从不以盖尔芒特公爵自居,显得很随和,在政治上从来不摆大人物架子。因为尽管他口中蔑视贵族,把他的同事视为侪辈,但他心里根本不这样想。他追求政治地位,假装看重政治地位,其实却视如敝屣。他在他自己眼里,永远是德-盖尔芒特先生。政治地位犹如一件标志着重要职务的衣袍,别人可望而不可及,可对他说来,却是多余之物。因此,他的骄傲不仅能使他自然地装出不拘礼节,而且还能使他表规出真正的谦虚。

    言归正传。前面谈到,德-盖尔芒特夫人会象政客那样,作出出人意外的、令人激动的决定。同样德-盖尔芒特夫人颁发的决定也使盖尔芒特家、古弗瓦西埃家和整个圣日耳曼区困惑不解,张皇失措,更不用说帕尔马公主了。大家感到,这些决定就是原则,越是事先没有想到,就越感到震惊。例如,如果新任的希腊部长举行化装舞会,每个人都要挑选服装,大家心里嘀咕,不知道公爵夫人会穿什么。有一个人想,她也许会扮成勃艮第公爵夫人,另一个认为,她可能装成迪雅巴尔公主,第三个认为,说不定她会装扮成普绪喀①。古弗瓦西埃家的一位夫人忍不住问道:“奥丽阿娜,你化装成什么?”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回答出乎意外:“什么也不!”这句话不胫而走。大家认为,这句话泄露了奥丽阿娜对这位希腊新部长在社交界的真正地位的看法,以及对他应抱的态度。也就是说,这是大家始未料及的看法:一位公爵夫人“没有必要”去参加这位新部长的化装舞会。“我看不出有必要去希腊部长家。我一不认识他,二不是希腊人,为什么要去呢?我在那里没什么事好做,”公爵夫人说――

    ①普绪喀是希腊神话中人类灵魂的化身,以少女形象出现,和爱神厄洛斯相恋。

    “可是,大家都去呀。看起来会很有意思的,”德-加拉东夫人大声说。

    “在自家的火炉旁呆着不也很有意思吗?”德-盖尔芒特夫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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